秋日随想录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白居易
　　文／钱路红
　　富源，山中。
　　物，还是那些物。只是有了微许变化，仿佛生命的留白。人，也还是那些人。只是添了些许沧桑，像是岁月的馈赠。
　　物静，人淡然。
　　这是直觉。
　　厂区临山傍路，秋风细薄微凉，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徐徐送入窗来，撩起帘布，带来柔软的触感。
　　窗下一盆兰草，无声摇曳。
　　墙外草木在晨晖中闪烁光泽，几棵松树一字排开，枝干黝黑清瘦，树下野草厚而浓密，散发着幽香。远山含黛，近水如烟，似一幕梦里的幻境。
　　稍作歇息，我们便来到会议室，投入到工作中。
　　建筑公司的陈工抱着大摞资料走进来，在我对面坐下。不久，又来了两个人。简单几语，打开电脑，便开始工作。
　　窗外，偶尔传来一阵人声低语。有时，又传来搅拌车隆隆的声响，不久又消失不见。
　　时间纯粹，工作具体。
　　中途歇息的当儿，我抬头朝对面几人看去。他们埋首于电脑间，神情专注，似不为外事外物所扰。许是一直共事的缘故，一低头，一凝神，一转侧，一微笑……似乎都有一种默契。
　　一转眼，时间已近十二点。
　　同事胡走过来，笑说：＂差不多了，该吃中午饭了。＂
　　陈工问他：＂这么快。几点了？＂
　　他说：＂快十二点了。＂
　　陈工笑了笑，说：＂喔，事情也没做多少就到这个点了。＂然后，嘴角微微向下一撇，流露出一丝忧愁的神情。
　　听了他的声音，我忽然想到他多年以前的样子——一张国字脸，线条硬朗，神情略显沉静。与人说话时，嘴角上似有若无总含着些许微笑，给人一种温和感。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如今，都已渐渐老去。彼此虽无甚交往，但毕竟同属一人领导，所以偶尔会有联系。
　　另一同事起身走到窗前，立了一小会儿。在明亮惬意的光线下，他面颊上绽放出一抹柔和的笑容，像是想到了一桩美好的往事，就连一些细节也被他想起来了，暗自回味一般。
　　同事袁也走到他旁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景象。那一副沉默谦恭、平和淡然的样子，多年来一直没变。
　　风从窗前吹过，带来搅拌车辽远、悠长的鸣笛声，像是一种隐喻——寸寸光阴无声流逝，年华也无声老去。
　　人生如梦。年深日久，此情此景也终将成为梦境之忆。
　　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静默间，胡又过来催促，＂别愣着了，快点走吧！＂
　　他们很快都走了。
　　窗外是湛蓝的天，如此安静。两只鸟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径直飞向了近旁的一座山，一圈，又一圈，在山顶的边缘不断擦过。
　　那个瞬间我想，若有可能，真想变只鸟飞出去，飞往山中，飞向云深处，从此再不回来。
　　但那怎么可能呢？
　　偏安一隅，心之所向。但又有几人能够逃避喧嚣红尘？逃离现实繁华？
　　那一刻，我恍若看到自己满头白发、满脸沧桑的样子。再细观脆弱的肉身，如此微小、平凡，卑微若尘。一时间，心生感慨，仿佛灵魂被抽取了一样，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的模样。
　　然后，静静地坐着发呆，心里一片复杂难言的滋味。
　　与其怅然，不如别想。
　　于是，闭上眼睛小憩。这也是一种耽溺于静的方式。醒来之后或许会有新天地。我想。
　　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他们便已返回。
　　这是下午一点。
　　阳光强烈，空气中的闷热一股一股地渗进窗来，又无声无息地渗透到胸腔中，静止不动了。
　　大家闲聊小休了一会，又开始工作。
　　我从侧旁，留意到他们的神情——依旧认真、专注，只是眉目之间有掩饰不住的倦色。大约是空气闷热的缘故吧！
　　但此时，语言、思想、感触都不重要。时间失去长度，唯有工作不可辜负。
　　窗外，车声、人声不断传来。远山依旧沉寂。光倾树影，虽热，却也充满幽趣。
　　窗内，大家一直沉浸于具体的事物，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但或许，能够体会彼此的感知。
　　这一刻，人与人之间也需要一种感知，一种理解。
　　其实，在窗外的风景定格于脑海的一刹那，在真实的某一瞬间，那并不是种享受。但努力、坚持与沉默自有其意义，同时也带来某种充实感。
　　即便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事实上，人生实苦。可这就是人生。
　　近三点，天色渐渐变暗，忽来一阵风，不久便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犹如一幕珠帘垂在天地间，迷蒙一片。窗内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暗得深邃。
　　雨水敲窗，时疾时徐。那种不透气的闷热慢慢散去，渐至不再。天地一片清凉，仿佛每一丝气息都游离在感观深处，甚是惬意。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无言地望着窗外。
　　窗外，草木随风轻摇慢曳，雨水发出细密而悦耳的声响，给人以片刻的恬静和自由感。＂仿佛走入第五个季节……＂真是再无比这更浪漫的了。
　　但也只是暂时，没过多久，他们又转过头来，埋首于电脑间。
　　忽然听到一阵鸟鸣，我不由循声望去，一只棕白相间的小鸟站在东西拐角的檐梁下避雨。大片浓云在低处滚动，雨水涟涟，颇为应景。远处幽幽高山，在雨雾中如绿波起伏。
　　不知怎地，我的目光被这只鸟紧紧地牵着，直到它扑闪着翅膀冲进雨中，斜划过对面拌合楼的窗前，又消失在茫茫天际后，我仍不肯收回目光。
　　隐隐惆怅，不明所以。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忽然，就忆起这两句诗来，一时越发惆怅了。
　　但现实不容多想，搅拌车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拉开车门走下来，四下望了望，就朝大门边走去。
　　于是，我又回到现实中来。做事与思虑、说与听、问与答，这是应生活需求而生的一种状态。
　　——非常的真实。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又到傍晚了。雨停了，风吹了好一会儿，天气骤然清冷了许多。
　　虽清冷，却让人沉静。
　　黄昏时分，天边现出一线金黄，流光四溢。夕光折射在窗户玻璃上，安恬、妙幻。风声极浅极淡，像倾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情愫——孤独而自由。
　　窗外的秋，空旷而宁静，似与往年并无二致。让人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乡愁。
　　那一刻，感觉像在河里缓缓前游，一抬头便能看到雾样的云、孤独的鸟、垂垂隐去的夕光、模糊的山岳、房屋的轮廓，以及铺满了两岸的落叶……
　　一丝晚风吹来，斜阳渐失。恍惚中，似从那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古老而苍桑的叹息，忽而又闻听鸟群纷纷展翅的声音，落叶的声音也来了，像雨珠一样轻盈、美妙。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一片诗意景象。
　　但，没有一片落叶，可以飘向故乡。
　　没有。
　　然而，故乡的影子，仿佛那一缕一缕的夕光，渐渐地铺展开来。随即又变得虚无飘渺。
　　其实每个人的故乡，大约都在回忆中消亡。
　　我想是的。
　　晚时，独自走到公路边。
　　夕光褪去，天色苍茫，四下阒然无声。道路平整、开阔，偶尔有车穿行其间，又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消失在山背后……远山、近地、村落缄默在暮色中，简单而纯粹。丛木森然，在静止空气里，自有深意。玉米将熟，颜色浅黄，静静地卧在那里，仍旧是过去的样子——无限平静。
　　时间流逝，天空渐而灰暗，云朵柔软地挂在头顶，无边无际，有一种不被时光消融的痕迹。也让人不由想到电影里的某幕场景，轮廓清晰，似一段铺陈的往事——遥远而深邃。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却忘言。＂不知怎地，又想起晋人的诗来。一时间，竟然忘了自身的存在，仿佛岁月已经翻篇。过去的一切似乎都翻篇了。
　　遗忘之后，除了宁静，什么都没有。
　　于是怅惘。
　　晚上，走出办公室，已是万籁俱寂。
　　那一刻，有点疲惫，还有点恍惚。夜幕下，天地一片幽暗。房屋缄默，路灯如炽。窗上流光闪烁，墙上一片斑驳，似一缕缕云雾般飘忽不定。晚风清冷，地面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些微湿意，有一种默默褪去光华的深沉感。
　　在宿舍的窗前，在灯下，远望无尽山峦，不知为何心中忽然难过。楼角一只蜘蛛，垂下细细的长丝，在晚风中无声地荡漾着，显得有些落寞。灯火也显落寞。
　　我深吸一口气，默默进屋。
　　对着窗外的天，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我低下头，望着窗台上不知谁用铅笔绘的素描草图，和着月影，竟有一种失真的奇妙感觉。这种感觉，也许一辈子我都忘不了。
　　几分钟后，我转而望着身旁熟睡的孩子，她身体微微蜷着，嘴巴微抿，像一只温软的小兔子。
　　我不知道窗外的风往哪一个方向吹，但她的样子，像徜徉在梦海里的小精灵。
　　看着看着，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很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注视着我吧！想必是的。每个母亲，都会这般凝视自己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
　　接着，又想起父亲，想起带给他的伤痛与折磨，忍不住流下泪来。那时候太年轻，任性又自私，从不考虑他的感受，心里只有自己，不断放大虚无的悲伤……如今回想，恍若一梦。
　　时间似乎可以冲淡过往的一切，但有些事情却始终历历在目，像自己心里一字一句的声音，至死难忘。
　　——欲说，却又忘言。
　　风来，又逝了。在天地间肆意穿梭，仿佛不知哀愁和忧伤一般。又仿佛要唤醒一场夜雨。
　　长夜将至，月亮悄然隐去，只剩一线朦胧的青光。风再起时，雨便落了下来。雨水淅淅沥沥，飘飘洒洒，像一曲古老的音乐低缓深沉，又透着一丝幽微难言的苍凉。
　　听着雨声，我久久不能成眠。
　　那一刻，心里有一种清静的悲伤。不仅仅只是难过。
　　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