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个夜晚像一枚血红的花

　　那个夜晚像一枚血红的花
　　★ 窦宪君
　　入秋开始，天渐渐冷了。街上，一些人家的门户打开，烟囱里冒着清烟，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柴香。行人不多，多半熟悉。说是熟悉，只限于知道是一条街上住着的人。打招呼，一句半句的，边走边说，人远声音也远了。
　　街道是原来的街道，先前铺着石头，现在换成了水泥，原先走着的人还在走，我在上面从小走到大，离开过，再回来，来来回回的，仍旧有人能说出我小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一切都变了，不只我变了，所有人都变了，没有人可以停在一个地方，停在我的小时候而对方还年少的时光。时光是什么，给水时光，水能穿石；给风时光，风能蚀沙；给人呢。
　　那个秋天，我不停地跑在路上，不让身体停下来，和我一起跑着的，是高空中的鸟，林子里吹来吹去的风。我以为我也是鸟，我也是风。每天清晨，我都奔向田野，山水，草木都和我同呼吸，我在回声寻找自己，和自己对话，不去想，是不是以后我只以在一段时光对另一个时光的想念中虚度。
　　我隐约地不安，敏感到一种看不见的危险正悄悄临近。每天早晨，起床，穿衣，脚一沾地，疼痛便开始了。疼也没事，走一走就好了，跑起来就更好了。我每天想的是，是不是能想个办法将身体挂在表针上。时间转，表针就跟着转，表针不停下来，我也不停下来。
　　那个越来越浓郁的秋天，我试图活得像表针一样，只要不停下来，身体里的血就不会停下来。血是流动的，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也是流动的，像水一样流动，慢走的时候像小溪，快跑的时候像江河，飞跑的时候像大海。不管是小溪、江河，还是大海，它们都可以让我像风景一样地活着。
　　那段时间，我常常想起琳，想起琳那张白里透红、珠圆玉润的脸。同时想起来的，还有琳发生事故之后的那张失血的脸。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血真的会像水一样从身体流出来，我不再将血想成小溪，江河，大海。血就是血，带着腥味儿，醒目的红，同时，也关乎生死。
　　那时，我们年轻，我们开心，如果世间真有不幸，或者只是悄悄地被不幸觊觎，我们也不怕，我们不怕看不见的东西。八小时工作日，四班三运转，我们在一个工作间里进进出出，一起吃饭，聊天，乐观开朗的琳总会逗我们笑，牵着我们的情绪走。但是，当一枚铁锭脱离原来的轨迹，琳来不及收起的笑脸还在眼前晃动，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盯着琳，惊魂失魄。琳捂住被铁锭划开的伤口，身体陀螺一般旋转，口中发出困兽一般的嚎叫。大家呼啸而至，有人找来绳子，几个大汉按住疯狂的琳，绳子深深掐进肉里，活生生的肉身顷刻间沦落成一堆烂草，叫人不忍正视。血止住了，琳也停止了哭闹，整个人瘫下去，没了声息。
　　我傻傻地靠上去，揽住她，帮助她站起来。厂部的值班医生赶来了，但是，厂里的医疗条件处理不了琳的伤势。琳被我们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间或发出一两声绝望的哀鸣。厂门外，深夜的街头，不见人，不见车辆。黑暗中，琳靠在我的肩头，我搂住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终于，来车了。有人冲出去，站在路中央，张开双臂，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司机的谩骂声一起传出来。大家将车围住，七嘴八舌地说明情况，请求帮忙。我也将可怜的琳推到司机面前，希望人类最容易唤起的同情心可以最快地帮我们将琳送到医院。
　　司机不再说什么，打开车门，我们千恩万谢。
　　车上，琳依偎在我的怀里，紧闭双眼，脸上一阵阵地抽搐。我盯着琳的脸。这张脸刚刚还和我说笑，现在却花容失色，不过是一枚脱了轨的铁锭飞了起来，一切就变了模样。人是多么的脆弱。我不知道，工厂会怎么对待这件事，接下来，厂区的宣传栏一定会出现一条这样的消息，某天某时某班发生一起安全事故，事故原因如何如何等，琳做为最直接的受害人，可能都不会出现在消息里。
　　之前我在宣传栏里见过这样的消息，之前我从来没有把那些消息当回事。但是，这个夜晚之后就不会了，而且，有一个词，以后我再也不会轻易地说出口，这个词便是＂感同身受＂。
　　我试着多和琳讲话，保持她清醒，我甚至将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底下，确定她还在呼吸。琳的伤口开始渗血了，脚下已经积了好大的一洼。
　　医院终于到了，我们下车，再一次向司机道谢。对司机来说，也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琳被送往急诊室。负责急诊的医生在睡梦中被喊醒，揉着眼睛走出来。
　　我把琳交给别人，离开了处置地。医生会如何处置琳的伤口，是不是针要穿破皮肉，像缝衣服一样将裂开的伤口缝起来呢，这会让疼的人更疼。我受不了这样的场面，怕针，从小就怕。
　　我在走廊里来回走，不停地甩胳膊。胳膊因长时间承受琳的身体变得酸疼无比，得过腱鞘炎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度感觉极不舒服。
　　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琳走出来，脚仿佛踩在棉花上，目光呆滞，披头散发，一张湿淋淋的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琳说不出话，满脸的无助。我抱住琳，让她痛快地哭。我们将琳送到住院处，在她的家人来到之前，我们不能丢下她。
　　琳处于半昏睡状态，躺着躺着，突然坐起来。嘴里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反复地说着一个数字，四十六。陪她缝针的人说，琳的伤口一共缝了四十六针。这四六针是她一针一针数出来的吧，四十六针是个什么概念，是肉体被锋利的铁针重复又重复扎出四十六个洞，跟着针的线再从洞里穿出来。我看着琳。即使打了麻药，还是会疼；即使医生有一双绣花的手，琳的那一节人生也不会有一丁点的花香。
　　琳的哥哥来了。琳看到哥哥的第一眼，放声大哭。
　　我们默默地退出病房。天已经大亮，清晨的洒水车开始工作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走在路上，脚下这座被腾起的水雾唤醒的城市，街道，房子，树，以及早起的行人。我轻飘飘地走着，内心茫然。琳在医院，我还要回到工作的地方，那个让琳受伤的地方，我第一次觉得它的可怕。工厂，工厂，硕大的厂房，冷冰冰的机器，昼夜不停的流水线，黑白颠倒，无休止的轰鸣声，随时都可能变成琳的样子的人。
　　生活是这样吗，人要这样活着吗。脚下这座秩序井然的城市，看起来多么安逸，仿佛从来没有伤害，没有人哭，而我经历的这个夜晚，这个犹显温馨的夜晚却像一枚含血的花，永远开在我的生命里。
　　琳出事后不久，我手腕上的旧伤复发了。离开工厂时，虽然没有迷恋，也没有想过，我会永远离开它。
　　听说琳受伤不久便重返岗位，伤得那么重的琳，又开始笑了。我没有像琳那样，流了那么多的血，却更像一个受害者。琳本能地抬起的手臂是知道伤害来自哪里，我伸向阳光的手，却照不见疼痛从何而来。
　　没办法，就是有这样的事，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我常常想起琳，不知道再次笑起来的琳会是什么样子。我很想见琳一面，说一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愿我们足够从容。我更想和琳说，我们分开之后，我也有了类似的遭遇，我在某个深秋，第一场冬雪到来之后，对人生有了别样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