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传销罗网（上）

　　＂5·12＂汶川大地震前夕，我结束了上一个工作合约，处于失业状态。整个夏天，除了地震带来的惶惶不安，另一种不安也在我心中潜滋暗长，惴惴的，越来越突兀，那就是求职不顺遂积累下来的惶惑。那些年，大学生毕业找工作，已经很难如意了，我年过半百，没有文凭，身无长技，在求职的路上更加艰辛。新菊芳熏时，我到成都商业场背面的华兴街西岭茶庄去会吴总。
　　吴总五十来岁，面赤，敦敦实实的，坐在靠窗的茶座里，茶杯旁放着一包撕开了的硬盒中华香烟，烟盒上放着一个金灿灿沉甸甸的钢制打火机。吴总是朋友的朋友介绍的，说他在甘洛县山里开铅锌矿，这次专门到成都来招聘人才。我坐下。吴总忘了给我要茶，问，曾工，你懂湿法冶炼？什么湿法冶炼？湿法冶炼就是用化学的方法冶炼——吴总疑惑地停顿下来，说，老李不是说你在新疆有色系统干过好多年吗，怎么不懂湿法冶炼？我尴尬地笑笑，说，我在那边做一点防腐蚀项目。那么，你懂不懂矿机维修？不熟悉。你会做什么？我可以干企业文化建设。企业文化？我那山上全是蛮子，锤子大爷讲企业文化！我们一时无话可说。好一会儿，吴总端起茶杯，＂啯啯＂地灌了两口茶水，面容渐次生动起来，眼睛眨巴着透出一丝诡谑。他凑近我，体己而慷慨地说，你拿六百万来，我给你30%的股份，你可以当副董事长，分管企业文化。我配合他的表演，肃然静默作思索状，然后，庄重起立，神色毅然地看着他，伸手去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两摇，郑重地说，好，我会认真考虑。金桂飘香时，我还常常踟蹰成都街头，为求职而奔波。那天，我在东城根街向北走，有人牵我的衣襟。我回头，见一年轻人，举一举手中的硬纸板，笑眯眯望着我。硬纸板上书写俩字：算命。
　　算命？对他牵衣冒犯，我有些恼怒，斥道，你们这些人，我见得多了。年轻人不以为忤，涎着脸，假意欣喜说，你见得多，说明我们缘分深噻。我与你们无缘，我说，你们口吐莲花，骗人钱财，骗不了我。我自己的命自己会算！你也会算命？那家伙故意曲解我的意思，说，那么，我们是同行。同行相助，你老师傅可以测个字，检验一下我的本事。测字?你会测字？这个年轻人，顶多二十五六岁，外表看上去更像街娃儿，居然敢说测字。我有些讶异。测个字50块钱。不准不要你的钱。所有中外古今预测学里面，测字是最神秘的最考功底的一行。我于是有兴趣见识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如何糊弄人。我打算，一旦他胡说，揪住他的破绽，我要驳得他体无完肤，抱头鼠窜。唔，说不好不给钱？嗯，年轻人自信地说,你问什么？我求职。年轻的测字先生把手中的硬纸板翻个面，从衣袋里抽出一支签字笔，递给我，说，你写一个字。我不理会他，抬头四望，看见身旁服装商店外墙上有一幅广告画，宣传麒麟牌衬衫。我指着＂麟＂字说，就说它！测字先生看看＂麟＂字，略一思索，面堆笑容，说，呃，师傅，你好福气哦，自带衣禄，随便都有饭吃。怎么讲？你看，＂麟＂字右上部是个＂米＂字。米，锅儿里头一煮，不就是饭吗？我在哪个方向找到饭碗呢?他想想，说，西北方。怎么讲？左边这个＂鹿＂，上面恍惚像个＂西＂？下面这个＂比＂就是＂北＂。这不指明在西北方吗！不过，他沉吟一下，替我遗憾地说，你这个饭碗，可能端不了多久。为什么？你看右下那个字——他可能读不出＂舛＂（音chuan）字——意思不顺利，有挫折。人不可貌相，经世名言啊！我心中，虽然并不完全折服，却对这个年轻人已经刮目相看。随便一个字，拆分后能为路人解惑，让人信服，这得有些急智，有些文字功底。当然，我不会当面称许他。啊呸——我说，我刚刚在西北方丢了饭碗，你还说我要在西北方端饭碗，你这不是胡说吗！我给了他50元钱，转身走了。没两天，我在简阳家中，突然，接到王中元的电话。王中元曾经是地质系统备受推崇的诗人，单位许多青年女子爱慕他，追逐他。他最终选择了其中最漂亮温柔的美女小徐。郎才女貌，传为佳话。后来，他激情满怀地离职去深圳办诗刊。随后诗歌退潮，桂冠枯萎，十年前（1998年），他在深圳坚持不下去了，回到成都赋闲。老施约我到他在成都双楠西区的家里打过几次麻将。老施是王中元的老上司，也是我做土地开发项目时期的头儿。王中元搓麻有年，身经百战，又善于言谈，自称麻将理论家，锦词秀句不绝如缕。他创建了麻将＂五乐＂的基本理论，并且总结了麻将＂四项基本原则＂：生张原则上不打，船儿原则上要划，五对原则上不抓，有叫原则上就下。不过，理论家不敌老施这个生猛的实战家，王中元运程悖晦，手气不顺，输多赢少。他老婆小徐早已经消耗完了温柔，怒目圆睁，忿恨不已，骂道，你那个屁理论跟意大利国家足球队一样，保守怯阵，早就过时了！小徐把娃娃扔给他，捞衣挽袖，挂帅亲征，仍然无法挽回颓势。两口子互相指责，互相诋毁，乃至几欲动手，吓得小孩哇哇大哭，我们麻将搭子也觉得尴尬，坐立不安。多几次，他就高挂免战牌，敬谢不敏，销声匿迹了。十年来，我们没有联系，更没有往来，而我的电话号码一变再变，他怎么会找到我？
　　我说，哦，是中元啊，你在哪里？中元嘿嘿两声，说，我在都匀。都匀？都匀是什么地方？都匀在贵州。王中元说，曾老师，这里有个老板，托我帮他物色一个土地开发的项目经理，你愿不愿意干？啊！是吗？老板的企业是做什么的？他的企业，王中元停顿一下，说，应该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吧。我说，你为什么不让老施去？王中元说，我给老施说了，就是老施告诉了你的电话。老施说，他的财务咨询公司正好有一个油水大的项目，一时走不开，让你先来看看，如果实在需要他，他再来。我还想问问工资啊待遇啊什么的，王中元说，你马上去订火车票，然后给我打电话，我去都匀火车站接你。这个饭碗来得正是时候。我无所事事，在家宅了大半年，既心神不定又心浮气躁。麻将每打必输，干脆戒了。酒却越喝越烦躁，全无往日酒后的欣欣然。书也读不进，翻几页就兴味索然，直想把它从窗口扔出去。我老婆脾气好，平常还叨叨，这时也不惹我，一脸关切无微不至，更让我心绪烦乱。静极思动，我得出门整事了！不过，怎么在东南方呢？测＂麟＂字那家伙不是说饭碗在西北方吗？这南辕北辙的，不知是这个饭碗不对，还是那个测字先生说得不对。我有些疑惑。至于土地开发，怎么说呢。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好比说杀猪卖肉。毛猪买来，宰杀刮毛，大卸八块，边口肚杂，各算各的价钱；批发零售，还可以讲讲价。企业拿到土地，相当于买猪；前期施工，按规划功能，达到＂五通一平＂或＂七通一平＂的建设条件（熟地），就如同屠宰；对熟地分区位小块进行有偿出让或转让的过程，就如同卖肉。项目经理在开发的诸多环节均有制造猫腻的空间，是份体面而肥腴的工作。我曾经在90年代后期，追随着老施，参与过綦江县三江镇和秀山县麻土小区的两个小城镇改造项目，对其实惠，心知肚明。那还有什么说头。订票启程吧！我从简阳登上成都到广州的K828次列车。一路上，我竟然有些与年龄阅历不匹配的兴奋，在卧铺上翻来覆去睡不好。我在想，如何争取多要一些工钱而不显得贪婪，如何要求宿舍舒适一点而不让老板反感，如何让老板乐于接受我的工作作风和行事风格，等等。经过近20小时的旅程，在第二天早上七点过，到了都匀。王中元果然在车站接站。他40挂零，还没有发福，身材颀长挺拔，眉清目秀，神清气爽，一派书生儒雅气，十年前的霉晦面相全无踪影。依偎着跟他一起来的，不是早年觑过两面的原配小徐，而是一位乖巧玲珑的女士，30多岁，重庆口音，柔顺的目光中，偶尔眼风一闪，似乎刺人，显得精明内秀。王中元介绍说，这是小田，我的女友。
　　都匀剑江上的百子桥
　　我们在车站附近早餐，然后步行进城。在走到横跨剑江的百子桥时，王中元说，曾老师，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们去宾馆给你订房间。我掏出身份证随手递给他，问，你们住在哪里？他收好我的身份证，说，我们租的房子就在剑江东岸边，不远，马上就到了。到了一个临近小街的没有围墙的小区，矗立着几栋外墙抹灰的砖混多层楼房。走到其中一个单元，上到三楼，小田掏出钥匙开门。王中元说，到了。我们进屋，在客厅落座。我环顾一周。两室一厅的房子，还算时尚的装修，乳白色套装家具和沙发，长虹大屏幕台式彩电，格力柜式空调，有些岁月留痕，不过主人爱护，并没有破损败相。他们的居室不错！小田体贴地说，曾老师，你到了都匀，该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我在下车时其实已经打过电话了，我不能表现得儿女情长，我要显示四海为家的男人气概，就说，不必。王中元说，莫非你的手机没有电啦？我拿出手机，朝王中元展示，说，有电。王中元伸手接过去，说，嗬，还是有机透明盖的摩托罗拉，高级！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替我的手机关了机，抠出电池，取出手机卡，另换一张卡装好，然后把手机还给我。我瞠目结舌，万分吃惊。小田温婉解释说，这里漫游太贵，用我们的卡，省钱。我疑疑惑惑地收回手机，那只是我的手机的驱壳，我的手机的灵魂被王中元摘走了。小田到一间卧室里，关上门，似乎在打电话商议什么。一会儿，小田从卧室出来，关切地问我，曾老师，你坐了一夜火车，需要睡一觉吗？我说不必，我不困。小田就对王中元说，那么，我们陪曾老师去见人吧。我提起旅行袋，小田说，我们先去见人，旅行袋就放这里。我遵嘱放下。我心里产生一丝不祥的感觉，身份证、手机卡被收走，还有尚未安营扎寨的仓促的见人……我们出门，穿过两条小街，来到大街边一栋商住电梯大厦，停下来，小田走开几步，又打电话。虽然离得不远，但是，她耳语般的通话，我一句也没听清。通话结束，小田让王中元等在楼下，她陪我登上12楼，到了1204房间，她用指关节＂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敲门，敲击节奏，仿佛摩尔电码。一个女人把门开了一道缝，她的目光越过我们，向门外警惕地逡巡一过，然后才半拉开门，闪身让进。我进了房间。小田没有进房间，在门外介绍，这是刘老师，你先听刘老师宣讲。说毕，径自离开。房子是两室一厅，整洁得没有家庭的烟火气。一间居室室门紧闭，另一间就是刘老师的房间，有床柜，有办公桌凳，素净。刘老师让我在办公桌背面的椅子坐下。刘老师30岁或者40岁，说不准年龄。她宽盘大脸，淡施脂粉，浅薄而自信，讲的普通话矫情生硬，带湖南方音，像是常见的乡村女教师。刘老师问，你不是想知道我们做什么项目吗？告诉你，我们搞资本运作，这是一个金融性投资项目。接下来，刘老师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一边阐述项目原理，一边用纸笔推导计算。她说，资本很简单，就是钱的意思。资本运作，用我们团队的话说就是钱滚钱。她介绍了这个项目的游戏规则：每人投资3800元，算一个份额；还要拉动3条闲散资金链，简单说，就是找3个合作伙伴，利用几何倍增原理，就能获得1000倍的利润——380万元。所谓几何倍增原理，刘老师说，就是每天往银行里存钱，第一天存1分钱，虽然数目很小，但如果第二天翻倍变成2分，第三天变成4分，第四天变成1毛6分，一个月后这笔存款就会变成536.8万元。这是财富能疯狂增长的数学逻辑基础。她说，国家正是拿着我们的钱，去垄断性行业和国际金融市场进行投资，获得几何倍增式的增值，回头再分配给我们高额利润。我做过几年保险公司的团险业务，接受过展业话术培训，接触过形形色色的金融产品推销员，太熟悉这些鹦鹉学舌的套路。我意识到，王中元收缴了我的身份证和电话卡，把我拖进了传销陷阱，现在开始让人给我洗脑壳。我一边做出专注听讲的神情，一边紧张地思索应对策略。传销是社会经济的毒瘤，自从传入中国大陆，就无孔不入，波诡云谲，屡禁不绝。它大肆扰乱经济秩序，影响社会安定，引发刑事案件，导致许多人家破人亡。我在保险公司工作期间，就知道许多失意的保险业务员，轻信传销蛊惑，梦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不仅自己堕入传销罗网，还把亲戚朋友拖入泥潭，万劫不复。现在，我不幸落入圈套，必须自救。我决定，身蹈险地，陷入罗网，敌众我寡，不能硬抗，只能软拖，要顺从，伺机寻求脱身之计。
　　国家有本事赚这么多钱，还稀罕你这3800元投资？对刘老师的如簧巧舌，我不能没有反应，于是抓住机会刺激一下刘老师，尖刻地问，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投资项目有这样神奇的回报率的话，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天天坐等着吃饭了？这你就错了。国家参加了WTO，必须遵守承诺，所以，政府表面打击传销，但是，暗中支持我们做金融产品，资本运作项目。在北部湾经济区引进和试点这个项目，就是为了培育一大批有眼光、高素质的新兴中产阶级，通过他们在当地的消费和再投资，带动西部地区经济高速发展，从而实现共同富裕。刘老师马上搬出一套说辞自圆其说。我心想，政府难道也跟你一样口是心非的！不过，我不会意气用事，于是做出心悦诚服的表情，叹道，哦，原来如此！刘老师捕获了一枚俘虏，心满意足，结束了她的布道，打了一个电话，然后送我出门。小田已等在门外。我看见她们交换了一个初战告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