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树！

　　我曾见过天台山的千年古树，除了沧桑，就是孤独；也曾见过森林里你推我挤的大树，它们既无故事也缺个性；被城市高楼包围，醉在灯红酒绿里的树，一排排，似乎既不孤独，也不缺故事。我想，城里的树就像我一样，从小在一个安静、自由的环境里生活惯了，突然被带到一个嘈杂、陌生的环境，免不了会孤单，看似繁华，整日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少了它的闺蜜蓝天、白云的陪伴，褪不去孤独的影子。唯有家乡的树，在褪去城市喧嚣的夜晚，让人心心念念，像植根在故乡泥土的脚印，挪不开，抹不掉。去年一个初冬的傍晚回到家乡，远远就看见寒风中孤零零站在村口那颗不知年轮和姓名的大树。
　　薄薄的暮雾把她和她守护的山村朦胧得形单影只。待走近她，她那孤独的容颜在暮色中，越发显得苍老和落寞，像一位久站村口等待归儿的老妪，身躯愈来愈佝偻。车停在村口，我情不自禁地来到她的脚下，抚摸着她那沉淀着无数沧桑的身躯，每一道皱纹和裂痕都倾诉着村庄的故事和传奇。父母辈时，那时还是集体食堂，有一年，全队所有的草和树叶都吃光了，最后就剩下这颗不知名的大树，大家围着这棵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大树发愣。面黄饥瘦，挺着大肚的人们，在饥饿难耐的最后，摘下她那奇苦的叶子、果实和着糠壳弄碎，一起吞下。她不仅没有毒死人们，反而治好了大家因饥饿产生的浮肿，带着全队四个村子三十八户人迎来了第一缕曙光。母亲那时还住在河对面的周家院子。或许，母亲嫁给父亲有几分是源于对她的敬畏和感恩。 一阵晚风吹来，儿时那些欢快场景迎风绽放—— 无论春夏秋冬，树下永远是大人们的小憩之地，在树下纳凉、树下避风、躲雨、树下抽旱烟、在树下给我们讲故事、在树下家长里短…… 树下更是孩子们形影不离的欢乐场所，我们在树下玩各种游戏，趴在她那巨大的树叉里，躲在浓郁树荫里捉迷藏，吊在她低矮的树枝上荡秋千，摘她的叶子做假饭、包地蛊牛，采她的果子来戏耍，用她的枝条抽打田边@的泥浆、驱赶稻间的蚂蚱。她像一位慈祥宽仁的母亲，由着孩子们胡闹。孩子们嬉闹的笑声，大人们的呼唤声，夹杂着狗吠鸡鸣声，那时的村庄是那样的欢乐，树也是欢乐的。
　　她记得村庄所有的历史；记得我们所有的欢乐和每一声啼哭；记得头顶的鸟叫； 记得草间的虫鸣；记得大人们的每一次皱眉；记得我在公社读书时，每个下午，母亲在树下做针线活等我归来的身影；记得母亲纳的每一针每一线。听到过大人的每一声叹息；听到过父亲给我讲的每一个故事；听到过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激烈的枪炮声；听到过父亲负伤后的呻吟声……当年的峥嵘岁月，也曾让她意气发。 如今，人们已不记得她的过往，不记得她的传奇，她满脸写着的是忧伤和落寞、孤独与无奈。她脚下那片曾被孩子们滚爬得锃亮的泥土，在横七竖八的鸡、鸭脚印和粪便中失去了光泽。昔日和她朝夕相对的那一排竹林早已粉身碎骨，她也因修乡村公路被斩去了几只手臂。我想要不是村里的老人感激她昔日的救命之恩，恐怕她也不能幸免于难。失去了几只手臂的她，孤独地站在寒风中，像一位不能掌握平衡的老妪，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村口，道路右边，一栋早年修好的砖瓦楼房，因无人居住而破败，铝合金门窗被小偷光顾只剩下几个黑黝黝的大洞，像一个浑身张着大嘴，欲哭无泪的怪物。左边的几间泥土房只剩下几道残垣断壁，墙脚丛生的杂草在夜风中发出呜呜的低泣……村庄早已失去了孩子们的笑声、鸡鸣狗吠声，她也默默地站着，孤独的黯然神伤。村东唯一的两三栋楼里，隔着窗帘透出的微弱灯光，延续着村庄最后一丝残喘。
　　那些坚守在寒风中的秋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 诉如泣，无不道尽她心中所有的愁。在树的心里，该是多么的悲凉，又是多么的孤独与无奈。她宁愿在那食不果腹的年月，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她宁愿忍受孩子们的肆意摧残，也忍受不了人们的背叛和抛弃。只有那微弱的灯光给了她最后一线希望，如同寒风中残留在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温度。她仍然坚守着，孤独地忍受着烈日寒冬，凄风冷雨。她相信逃离村庄的人们，会像游子一样，终有一天会厌倦了漂泊，再回到故乡。这是她坚守的信念，是她残留心中那一丝温度。晚风过处，带来她淡淡的体香，熟习的味道，沁彻心脾。唯有家乡的树给人以振奋，给人以力量。树的孤独，就是村庄的孤独；树的坚守，是村庄最后的坚守，也是村庄最后的希冀。城里的树和乡下的树本是一家人，是谁让他们妻离子散？他们的命运又是谁在安排？2015年，小区南面的那条大街经过一年多的改造，变得光鲜整洁后，一日清晨醒来，街道两边距离相等的方框中已种满了一棵棵高大、婀娜的银杏树，她们正值芳华，在风中焕发着青春的活力。可是不两日，她们就显出了病态，皮肤泛黄，打着点滴，拄着拐杖。她们就这样病病殃殃地熬到第二年春天，身子骨好不容易缓过来，身上也有了些绿意。2017年，这条街开始修地铁，她们刚刚站稳的脚跟，又被吊车生生地从泥里拔了出来。我想她们的孤独和内心的凄苦，除了她们自己，又有谁能体会呢!在我看来，这些被掳到城里年轻貌美的树，正如我们这些年轻的打工仔，扎根不到故乡的泥土，心里总免不了孤独；而那些让我们留在乡下的父母，正如那留在村口的老树，我们不仅把他们托付给了孤独的村庄，更把他们留在了孤独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