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底

　　离开母亲还未一月， 突接噩耗。赶回老家，一进院子，就见檐下放着一双红色布鞋，我不禁簌簌地落下泪来。红色的小花布鞋一只已做好，另一只还张着嘴，插着鞋针，底子是白布包边的千层底。
　　看见这千层底，我仿佛看见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左手拇指摁着鞋面，四指扣住鞋底；右手紧拈一根穿着麻线的针，熟练地从左手扣着的指缝间扎过，针尖便从白色的面子冒出一点头，紧接着用中指上锃亮的顶针托住针尾，用力一顶，那针便从厚厚的千层底钻出半个身子，再用手指钳住针头一下、两下……针仍是一动不动，母亲低下头去，用牙咬住针头，牙齿和手一起用力，针尾便从千层底钻了出来，周而复始，一行行细密的针脚便向前缓缓地延伸着，像书写着一行行娟秀的字……
　　高二时，一天中午，我正趴在课桌上午睡，听见有人叫，站起来，那人快步走来，递给我一纸袋。我正要藏起来，被人夺了去。
　　带了好吃的也不给大家尝尝？!
　　班长的大嗓门惊醒了全班同学，他身材高大，戴一副眼镜，使他显得斯文了许多。他不由分说便打开了纸袋，拿出一瓶咸菜炒肉沫，打开，香气四溢，同学都围了过来。接着，又掏出一个纸包，我伸手去夺，他灵巧地躲过，迅速扯开包纸，露出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
　　＂给我!＂我高声叫道。鞋却被杨三夺了去。
　　这杨三，仗着爹是乡党委书记，总在同学间吆五喝六。每晚上自习，他总最后来，一双钉了铁掌的尖头皮鞋，一楼跩到三楼，蹄声响彻整座教学楼。前不久，他当着女生的面，说我穿一双母亲做的鞋，土得老掉牙。之后，我把它藏在了箱底。
　　不是母亲做的鞋不好看，母亲总换着式样做鞋面，见了新的样式都会为我们做。
　　我六年级时，一天下午，正在家朗读汉字、拼音，母亲在旁边做鞋，她问我，中字拼音咋写。母亲不识字，问我拼音做什么？我在本子上写下＂Zhong＂。心想，给你，你也不懂。
　　一会儿，母亲又向我要铅笔。很久了，母亲还在左摆右弄，鞋面上画着许多歪扭的字母，母亲说拼音太多，绣上去不好看。
　　就绣前面两！
　　也行？
　　我点头。
　　母亲擦掉，重新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像我第一天上学。
　　晚上，母亲递给我一双鞋，我见她右手拇指和食指缠着布条，浸着血迹。
　　我接过鞋子，见每只鞋绣着＂ZH＂，母亲画时歪扭，绣出来却工整。
　　母亲说:上街时，见百货商店里有绣着字母的鞋，售货员说那是商标，品牌。以后，这就是你的品牌了!母亲露出轻松地笑……
　　母亲做的鞋面虽漂亮，可是，千层底别人一眼就能认出，现在卖的布鞋都是橡胶底，流行皮鞋，运动鞋。
　　杨三把鞋拿到每一个同学面前晃悠，看呀！＂秀才＂的妈给他做的新鞋！新布鞋！千层底的哟！
　　那天下午的课 ，我一句也没听进，回寝室的路上，我把鞋扔进了水沟。深夜，想到母亲，想到母亲那密密织出的千层底，如温润的甘泉重新注满年少的心。我忍着刺鼻气味，找遍了水沟的旮旯，她已不见了。
　　在我踏入社会漂泊的若干年里，高中时的那只箱子和藏着的千层底一直跟随着我。在那迷茫无助的夜，她一次次成为我战胜内心虚无的秘密武器，让荒芜的心田重又孕育出绿荫。千层底包边的白布已泛黄，黑色的鞋面，椭圆形的鞋口两个兔形耳朵，其间用红线绣着＂ZH＂,细密的针脚如一幅天然图案。我轻轻抚摸着她们，一股柔柔的、细密的暖流遍布全身，让我重拾希望，不至迷失。
　　她已渐渐烙印在我心底!
　　她让我从一个虚荣的书生，蜕变成一个勇敢、坦荡的农家子弟；从一个柔弱的＂秀才＂，蜕变成一个诚实、坚强的青涩少年。
　　母亲纳的千层底像注入我生命中的血液，绵长细密，浸润着我身体的每个细胞。
　　这些年，我穿过皮鞋、运动鞋、老北京布鞋，都没母亲纳的千层底穿着合脚、舒适。回家时，想让母亲为我纳一双千层底，母亲已纳不动了。
　　千层底太厚，我纳不动了，我只能给你买橡胶底上。等你有了儿子，他的鞋，我倒是能做。母亲说。
　　……
　　＂你们这些不孝子，回来了!＂舅娘拿来一丫树枝，在我们每人屁股上拍两下，拉回了我的思绪。
　　这双没有做完的鞋就是母亲为我儿子做的!它们静谧地躺着，无声地诉说着……
　　迈进堂屋，一块白布横挂屋中，半遮着。白布后面，母亲躺在一块冰冷的门板上，静静地睡着，头朝里，脚朝外。我们姊妹齐齐跪下，放声痛哭。母亲穿着一双她自做的棉鞋，底面已磨损，粘着泥土。
　　晚上，为母亲准备的棺木到了，舅娘们为母亲换上了寿衣，脱下了母亲脚上的棉鞋，为她穿上黑色寿鞋。鞋薄薄的，有些大，它穿在母亲脚上会不会太凉了？!
　　入棺时，大姐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松开，舅舅忙过来把我们搀起。
　　我到门口，要去拿麻筛里的鞋，舅娘见了，走过来，＂你母亲没做完的，让她带去!＂
　　我夺过来，＂不要让它们再去劳累母亲了……＂泪光中，我又看见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左手握着千层底，右手钳住针头一下、两下……针尾仍是一动不动，母亲低下头去，用牙咬住针头，牙齿和手一起用力，针尾便从千层底钻了出来，周而复始，那一行行细密的针脚像书写着一行行娟秀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