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人就是这样对待老人的（小说）

　　六月的天空充斥着热气，小区里专门修来为搬迁到这里的人们办白事的屋子里，伯父静静地躺着。然而，爸爸的耳边还回荡着伯父临终前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那句话。
　　此刻，爸爸的眼睛里闪烁着慈悲的泪花。
　　牧场冲子有二三十户人家，除了伯父我们两家姓无，其他的都姓荒。这个荒家，是高祖母去世以后，高祖父把荒家的媳妇取来做后老婆时，和高祖父的后老婆一起来到高祖父家的＂随娘儿＂，也就是我们的后高祖母的后代。
　　荒家和我们家是＂隔山家门＂，高祖父曾经告诫过曾祖父，无家人不能取荒家人做媳妇，也不能把无家人嫁给荒家人。同样，曾祖父也把高祖父的告诫传给了祖父，就这样代代相传，这个告诫一直传到我们这一代。因此，对荒家的后代，和我们同辈的，我们都是亲切地叫他们哥哥姐姐，或者弟弟妹妹。
　　可荒家的人多，他们很少有人把我们当做他们的家门。爸爸和伯父他们那一代也是如此。但不知咋的？伯父始终觉得荒家人要亲切一些，他对我们家总是充满敌意。
　　自从我记事以来，爸爸和伯父都不怎么和睦，大多时候处于矛盾之中。他们虽是同胞兄弟，但一直以来，伯父对爸爸就像荒家人对待伯父和爸爸一样不亲不疏。
　　虽然爸爸和伯父是同父同母所生，但他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爸爸憨厚老实，性格软弱、且属于慢热型的人。伯父则是一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仿佛水草一样的无情之人。这样说爸爸和伯父，都是我经历了很多事情才总结出来的。从小到大，爸爸和伯父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得鸡犬不宁。
　　伯父是石匠，爸爸也是，但伯父没有爸爸聪明，他的手艺不如爸爸，当他们两个同时给一家人砌墙的时候，夸赞爸爸的人总是要比称赞伯父的人多得多。久而久之，伯父就心生妒忌，处处和爸爸过不去。很多时候还想置爸爸于死地。
　　那年，爸爸二十七岁，这时候，也是爸爸的手艺最令人羡慕的时候，方圆几十里路的人都来请爸爸帮他们砌墙，伯父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于是，他设计了一个陷阱，想置爸爸于死地。他费尽心机联合荒家人制造了一个荒唐的事件。
　　当时，荒老三家丢了钱，不知道怎么伯父的怂恿荒老三，他到处谣言他家丢的钱是爸爸偷的。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才两三天的时间，爸爸偷钱的事情不仅传遍了整条冲子，还传到了其他寨子。知道爸爸性格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当所有人都在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不是爸爸偷的，仿佛也是爸爸偷的了。
　　爸爸在外打工，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家喂猪养鸡。妈妈是一个勤劳善良，节俭持家的人。她一个人在家，无依无靠，伯父和荒老三每天都要来我们家说三道四。逼迫妈妈快点通知爸爸回来，要不然他们就把我和妹妹拉出去折磨。妈妈被逼无赖，只好背着妹妹牵着我走了三十多公里的路把爸爸叫回来。当爸爸听说到处都在传言他偷荒老三家的钱的时候，爸爸冷笑了一声：＂自从来这里以后，我每天都在不停地砌墙，哪有时间去偷钱？＂
　　收拾好东西，爸爸带着我随妈妈一起回家，我们刚到河边，伯父他们就拦住爸爸。而这时候，荒老三早就请来一个道士，在火炉上煎好一锅油，说是要让在场的人都伸手进去捞一把，如果谁被烫伤，荒老三家的钱就是谁偷的。这锅油是被道士做过法术的。爸爸始终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根本就不怕捞油锅。道士看了看爸爸，发觉爸爸没有害怕的迹象，于是对荒老三说：＂你们确定要这样做？＂荒老三心虚地瞅了一眼伯父，不敢再说话。道士接着说：＂我怕你们这样弄下去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害到自己人。＂
　　荒老三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算了吧！我们再找找看。＂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过了一个多月，荒老三家趁着天气晴朗晒被子，将丢失的钱找了出来。
　　这一次，伯父失算了，他没有想到，荒老三是一个怕死的人。
　　在之后的日子里，爸爸和妈妈看透了人心，他们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除了干活，赚钱，就是带我和妹妹。
　　在这个冲子，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因为爸爸妈妈的不辞辛劳，我们都没有挨饿。但是，伯父的行为变本加厉了。
　　那时，爷爷七十多岁，奶奶六十多一点。在我们这里，六十多岁的人一般都会帮年轻人做点事情。在此之前，爸爸和伯父约定，爷爷在伯父家居住，奶奶由我们家赡养，直到终老。
　　近些年来，爷爷的身体不怎么争气，帮不了伯父家干活，于是经常受到伯父和伯母的虐待。
　　一个冬天的傍晚，爷爷给伯父家捡柴，因为天气冷，没捡到多少就回家，回来时，其他人都吃好饭了，爷爷去舀饭吃，可当他拿起饭碗蹒跚着走到蒸子边，打开蒸子的那一刻，才发现蒸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回到柴火边。
　　更可恶的是，伯母指使他的大儿子舀水倒在爷爷的床上，那天晚上，爷爷只好在柴火边坐了一宿。第二天，伯父一家人依然不管爷爷死活，吃饭的时候，伯母叫她的大儿子不准爷爷吃饭。等伯父一家人上山以后，可怜的爷爷来到我们家，叫妈妈做点饭给他吃。当时，爷爷还说了一句祝福妈妈的话。
　　不久以后，不知道伯父和伯母怎么商量的？他们要拿爷爷交换奶奶。当时，爸爸不同意，但在妈妈的劝导下，爸爸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可这一交换，惹来了不少麻烦。
　　爷爷因为年纪大，身体免疫力不好，经常生病，很多时候久病不起。为了爷爷，爸爸再没有外出务工，只好在家里和妈妈一起以栽包谷种洋芋为生。妈妈出生在云南，每年的芒种季节，她就背着小猪到云南的小米地去卖了买来地膜种包谷。因此，我们家的包谷总是比别人家的好。伯父和伯母眼睛里的油茎茎都恨出来。于是，他们指使奶奶把我家的包谷搬回来，然后故意叫奶奶不要住在他家。奶奶只好从他家搬出来。过了一段时间，包谷全部烘干以后，他们又叫奶奶到他家去住，就这样，我们家的包谷名正言顺地成了他们家的粮食。好心的爸爸妈妈只好在心里愤怒。
　　这种事情连续发生了两三次。最后，爸爸妈妈只好任由他们无限制地宰割。更可恨的是，我们家的包谷放在楼上的用竹子编织的竹篮里，门是锁着的，但包谷总是不翼而飞。妈妈觉得有些奇怪，她告诉爸爸，包谷肯定被人偷了。但不管妈妈怎么说，爸爸就是不相信。一次，妈妈把包谷铺平，写上一个大字。干活回来一看，那个米字就不在了。这才让爸爸相信妈妈说的话是真的。
　　爸爸妈妈没有告诉别人，他们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为了不让粮食再被别人偷盗，一次赶场，爸爸买来一把锁，把门重新修整好。可这一修，却点燃了伯父更残忍的心。他把奶奶分到一间没有光的屋子居住，不拿东西给奶奶吃，还到处传言爸爸不赡养老人。那段时间，爷爷的身体好多了。一天，村里的人找来，说爸爸妈妈没有赡养好老人，他们警告爸爸，如果在不管老人，就喊派出所的来把爸爸妈妈拿去拘留。没办法，在村支书的劝解下，爷爷又去给伯父家干活，奶奶再次来到我们家。然而，爸爸妈妈依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是默默地承受着伯父强压给他们的一切不幸。
　　没过几年，爷爷累得再也做不了什么？除了在家给他们家喂点猪，做点饭以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有时候，人总是这样，你越是通情达理，就越容易受到别人的欺负。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人。爷爷被伯父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无赖之下，爸爸和妈妈商量，把爷爷接到我们家。换奶奶给伯父家赡养，伯父还暗地里对别人说，爸爸是傻子。
　　从此，爷爷就住在我们家，直到2000年的春天，爷爷才离开了我们。爷爷去世那天早晨，我记得特别清楚。妈妈做好早饭，叫我去喊爷爷起来吃饭，我跑到爷爷的床边，不停地喊：＂爷爷，爷爷，快起来吃饭了。＂我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爷爷回应，于是跑回去告诉妈妈爷爷不说话。这时，爸爸慌了，他跑过来把爷爷扶起来，只见爷爷的嘴巴不停地说着话。爸爸使劲把耳朵靠近爷爷的嘴巴，听爷爷讲话，最终，爷爷喊着爸爸的乳名，说了一句：＂谢谢你们家对我的照顾，好人会有好报的。＂
　　就这样，爷爷离开了，爷爷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含着泪花。爸爸来不及喊伯父，就抱起爷爷往堂屋里跑。妈妈把一张八仙桌拿到堂屋，随后，爸爸轻轻地把爷爷放在桌子上。他叫我快去喊伯父，等伯父他们赶来的时候，爷爷已经落气了。
　　后来听别人说，在农村，如果自己的老人过世的时候，没有守到落气，就说明这个人和自己的老人没有缘分。后来，按照农村的习俗，爸爸妈妈把爷爷的后事打理好了。
　　可能是没有守到爷爷落气，从那以后，伯父表面上似乎改变了很多。他对爸爸妈妈的看法也随之改变了。
　　那年，我高中毕业，顺利地成为冲子里的第二个大学生。这不仅没有给爸爸妈妈来带荣誉，相反给他们造成了一些影响。我去读书以后，伯父就到处说一些风凉话，以此达到侮辱我们家的目的。因为他的这个行为，妹妹原本可以顺利考取高中的，但在伯父的冷言冷语中，在一个充满怨恨的季节，妹妹嫁人了。
　　这事让我很伤心，当时，爸爸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我读大学，也很少回家，妹妹出嫁的事情，妈妈没有告诉我，说怕影响我的成绩。后来才知道，妹妹的婚事是伯父一手操纵的。
　　一天，伯父把妹妹叫到他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妹妹就这样神魂颠倒地答应他嫁给一个姓晨的当兵的人，那时，妹妹才十七岁，初中刚好毕业，正属花季年华。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我只是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没有良知的伯父？怎么会有这种人？
　　虽然难过，但我还是接受了现实。后来有一天，妹妹对我说：＂哥哥，我好后悔！＂我没有说话，我的心里犹如千万只蚂蚁在蠕动。因为这个时候，妹妹已经给晨家生了一个孩子。
　　然而，这时候的奶奶依然给伯父家喂猪养鸡，做饭给他家五六个人吃。一次，奶奶生病，伯父家没有一个人同情奶奶，反倒是说奶奶的病是老毛病，过几天就会好的。看到奶奶卧床不起，爸爸去请来一个姓网的医生给奶奶打吊针。这倒引来伯父的不满，他威胁爸爸，要吗把奶奶接到我们家，要吗就别多管闲事。
　　看爸爸为难的样子，奶奶悄悄对爸爸说：＂打了吊针以后，我好多了，我知道你们家的负担。＂
　　后来，爸爸打电话告诉我，如果伯父家不赡养奶奶，他就把奶奶接过来赡养。等爸爸和伯父商量的时候，伯父碍于面子，他坚持不让爸爸接奶奶到我们家来。
　　2010年的冬天，我读大三，爸爸妈妈在外打工，那年，天气特别冷，整个冬天几乎都是结冰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爷爷和奶奶高兴得不得了。以前听妈妈讲过，如果梦到一个人特别高兴，那么这个人一定生病了。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我打通过了家族中堂哥的电话，询问奶奶的情况。这一问，还真的印证了我的梦，奶奶确实是生病了，而且已经卧床十几天。
　　可是，奶奶生病这么多天，伯父家却没有一个人打电话告诉我或者爸爸。我痛不欲生，硬着头皮打电话质问伯父，这不，还被伯父挖苦了一顿，最后只好打电话给爸爸。
　　当爸爸问到伯父的时候，伯父还冠冕堂皇地说：＂我们考虑到你们都在外面，怕影响你们的工作。＂
　　爸爸哑口无言，只好领着妈妈一起回来。回来的那天晚上，奶奶听说爸爸回来了，她的脸上强行地挤出了久违的一点笑容，爸爸把买来的八宝粥煮热，喂给奶奶吃。
　　而这个时候，因为怕奶奶过世，伯父早就把二姑、三姑、五姑还有小姑他们都叫来了。而且给她们分好工，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奶奶，就怕奶奶一口气不来。
　　晚上，伯父说：＂你们才回来，我们都守了十多天了，今天晚上换你们守着妈妈。＂当从伯父的嘴里吐出＂妈妈＂这两个字的时候，爸爸的眼泪嘣的一下流了出来。就这样，其他人都去睡觉了，只有爸爸和妈妈守着奶奶，家族中的一个堂哥实在看不下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在奶奶的床边守着。
　　冬天的煤火发出微弱的光亮，仿佛黑夜就要吞噬一切。他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等待天亮的那一刻。
　　凌晨四点多，奶奶突然叫爸爸的乳名，说还想吃点东西，爸爸又给奶奶喂了一些八宝粥。刚吃完八宝粥，奶奶就低下了头，爸爸意识到奶奶已经不行了。和爷爷过世那次一样，爸爸抱着奶奶，妈妈和堂哥快速地把八仙桌搬到堂屋。而不一样的是，这次奶奶过世是在伯父的家里。他们一边忙着，一边叫伯父他们快点起来。等伯父一家和姑妈他们赶到的时候，奶奶已经走了。
　　伯父看起来很难过，但他不是因为奶奶过世而难过。他这种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难过呢？
　　把奶奶的后事办完以后，爸爸妈妈又回到以前工作的地方继续生活。而这一过就是几年。后来听村子里的人说，伯父经常埋怨已经去世已久的爷爷奶奶，说他们没有保佑好伯父家。
　　几年前，伯父一家被评为精准扶贫户，和其他人一样搬到集镇上生活。从此，他们家才走出了＂贫困＂。
　　就在刚刚，伯父躺在六月的热锅里，他学着爷爷和奶奶的样子喊着爸爸的乳名费力地说：＂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太多了！＂爸爸紧紧地握住伯父的手，从嘴角处挤出一丝冰冷的微笑。
　　巫昌虎，贵州赫章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贵州作家》《诗选刊》《高原》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