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咸菜

　　母亲在世时喜欢做咸菜。她做的咸菜不仅家人爱吃，更受邻里追捧。
　　母亲最拿手的咸菜有四样：咸蒜、咸藠头、打卦海椒和麻辣大头菜。这几样菜都生长在自家的菜地里，只待成熟便可就地取材、就地加工。比如大蒜和藠头，母亲将其人地里拔回家，除去根、须、叶、茎，用水清洗干净，晾干水气之后，便用盐巴腌上。又如海椒，摘回家中，择除杂质，淘洗干净以后，用刀一个个地对破切成两瓣，形同巫师占卜所用的卦具。全部海椒切完了，同样用盐巴腌制起来。相比之下，大头菜的制作工序要复杂一些，从地里采收回家的大头菜，同样要剔尽根、须、叶、茎，同样要用水清洗，用盐腌制，还得将腌进盐味的大头菜再次晾干水气，然后象切打卦海椒那样，将每一个大头菜剖成两瓣，但又不让两瓣分断，再用刀分别在两瓣上象切腰花一样划成许多相互连接的小块，最后往这些小块的缝隙中夹进调制好的海椒面、花椒面和调味佐料。一切就绪以后，再把剖开的两瓣大头菜合拢，用一条麻片扎紧扎牢。
　　每一样菜的制作都在不同的季节：咸蒜和藠头在春夏之交，做打卦海椒在深秋天气，做麻辣大头菜在初冬时节。无论在哪个一季节，一迄完成了腌制工序，母亲就会把所做的菜装进一个长颈大肚（人称倒罐）的瓦罐里，在罐口填上棕片、谷草密封，再用几片厚实的篾条撬紧，最后将瓦罐倒扣在一个盛满清水的瓦钵里，如此才算结束了制作咸菜的全套工序。
　　咸菜装在倒罐里的时间越长，颜色愈好，味道愈鲜，香气愈浓。将倒罐翻过来，松开篾条，取出谷草和棕片，一股诱人的香气必会飘溢四散，闻到气味的人便很远知道是母亲在抓咸菜。我早先的老家是一个大房子，十几户人分住着一家地主的大瓦房。和我家灶房一墙之隔的魏大爷，因为患了顽固性的老年哮喘，一年四季躺在床上难见天日。每当母亲翻开咸菜倒罐，定会被他最先查觉，并且人情美美地招呼母亲，可怜兮兮地央求要点咸菜解馋。母亲听不得一边咳嗽，一边喘气，一边乞求，就象口水流了好长的可怜劲儿，总是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我给他送去几粒咸蒜或是半边大头菜。母亲这种德行，在我们搬到另一个地方后始终没有改变。新迁入地那些人，逐渐知道了母亲做的咸菜味道独特，有的便想着法子向母亲讨要。这个说她的儿子口味不好，要几个咸蒜去开胃口；那个说她的男人有点发寒冷，要两个麻辣大头菜发一发汗；还有的说她家里要请匠人做木货，没有好菜待承师傅，想要半碗打卦海椒拿回去炒回锅肉。不管这些人说的什么理由，只要是要咸菜，只要倒罐里还抠得出来，母亲总是有求必应。为此，我的女儿们免不了叽哩咕噜几句，说母亲太大方，太＂舍得＂了。母亲不以为然，反倒笑着对孩子们说：＂吃的东西，有就吃，没得就不吃。个人吃是吃，大家吃也是吃。大家吃，大家香，个人吃了屙痢打标枪！＂话声一停，便是笑声。笑过之后，孩子们竟把最后一句话经常挂要嘴边，甚至带进学校，让学生们传成了顺口溜。
　　我们落户乡镇以后，乡下的自留地没有种菜了。母亲多数时间住在街上，加之一年比一年老了，便没有再做咸菜。
　　时光荏苒，转眼间母亲已然辞世多年。这些年来，只要想到母亲，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做的咸菜。每次走进农贸市场，总会伫立在那些咸菜摊前，看着摊子上多种多样的咸菜，望着那亮晶晶的颜色，闻着那香喷喷的味道，无不勾起对母亲的咸菜强烈地向往。有过多次冲动，直想买些回家品尝，倏然间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些狰狞恐怖的怪物：工业盐、地沟油、苏丹红、防腐剂……想起这些，即使再强的食欲也会顿时消退。尤在此时，我更加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更加情不自禁地想母亲的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