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怀想

　　文／钱路红
　　已经立冬了，天微晴。
　　东边的天迹，有一片烟云。下端一大段浅灰，似有风来。渐渐地，云开雾散，不忍脱枝的树叶被淡色的阳光镀了一层光晕，在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像透明的记忆。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有云：＂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至此，秋天终于不复存在。
　　立冬之后，夜如霜，深且长。草木凋零，万物闭藏。冬天，真的来了。
　　午后的静寂，让我忽然又开始怀想过去。
　　那个时候，虽然岁月清寒、生活枯燥，但童稚的心却无甚挂碍。
　　那个季节，庄稼谷物早已收归入了仓，但菜地里还有一些红薯。院子里的果树也已开始凋零，但树头还有一些残存的苹果、石榴和无花果。这些东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是难得的美味。而跟着父亲去河边浅滩处捕鱼，或是几个小伙伴相约去山上采摘野菊花，用蒲叶编成草帽戴在头上，也是极为欢喜的事儿。
　　即便天阴下雨、清寒漠漠，也挡不住我的热情。感觉任何事情，都颇有一番趣味。
　　那时，不懂得什么是山珍海味，就知道吃红糖豆沙糯米饭，以及夹了韭菜鸡蛋馅或白糖馅的包子，香软可口，觉得是世间美味。
　　记忆中，一年中有三个节气，母亲会专注此事。一是端午；二是立冬；三是冬至。
　　一到立冬那天早上，母亲就早早起来，烧水、和面、择菜、洗菜、洗砧板、蒸糯米饭和包子，细细碎碎的声响，让冷寂萧瑟的清晨有了温暖之气。就连天边那抹灰色，也似乎显得不那么忧郁了。
　　那样的光景，亲切而淡然，也温暖如阳。
　　凡世之乐，大约如此。
　　若时逢周末，我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偶尔也会帮衬着做点小事，比如择菜、舀米，或是帮着拿拿递递锅铲和勺子之类的东西。待盖上锅盖之后，母亲便会往灶里添些柴木，把火烧得旺旺的。我一直盯着锅里看，有一种饿了好久的感觉。
　　若是在学校，一到下课时间，我便急急地往家赶。且不说天有多冷，最主要的还是记挂着家里的糯米饭和菜包子。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从蒸子里取来便吃，腮帮鼓鼓的，一时无法说话。母亲在旁看了，笑骂我一句：＂看你那副吃相，还有点姑娘家的样子吗？＂父亲听了，只笑而不语。
　　彼时，炭火冒出的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味，在那个阴冷潮湿的立冬天里，显得温暖而厚实。
　　记得有一次，母亲一边和面，一边对我说：＂以前，每年一入冬，你外婆就会从箱底翻出一些零碎布头来做鞋垫。一到冷天，鞋子里放双鞋垫，感觉就不太冷了。她会把破旧的衣裤改制，细心缝补起来，洗干净后穿在里面。她还会渍酸菜、腌萝卜和酱豆子，甚至会想办法存下一些面粉和豆子，留着过冬吃。＂
　　她还说：＂那时候的冬天，真是漫长啊！明明只是几个月，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我默默地听着，不语。
　　那时尚小，所以还不太明白她说的话，只觉微微有点伤感，但很快便一闪而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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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让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九岁那年，也是立冬。刚好是一个周末。早饭后，我跟着母亲去街上卖鸡蛋。
　　我们走过闷热拥挤的街道，绕过一个弯，转进一条长长的小巷，又继续往前走。后来又经过钟鼓楼、邮政所，一直走到东门外的护城河边。
　　此处人很多，路上也很脏。有卖大米黄豆的，有卖玉米麦子的，有卖鸡鸭鸡蛋的，还有卖瓜子、花生和馅子糖等各种吃食的。到处都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和闲谈声，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声和牲口的叫唤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路旁的树已开始落叶，纵横的枝干线条孤独向天。除了房屋与街道，它仿佛是唯一的静物。
　　母亲停在路旁想了想，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棵树荫下，她放下小竹萝，掀开毛巾，鸡蛋露了出来。
　　那是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午后。虽然有阳光，不过风很大，所以感觉很冷。我缩着脖子站在一边，有些后悔跟着母亲来街上。
　　有两个衣着体面的妇人结伴走过来，其中一人蹲下身拿起鸡蛋看了看，问了个价，然后就与同伴离开了。
　　斜对面又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但只垂目看了看，便离开了。
　　没多久，一个穿着厚棉服、腕上挎个小篮子的老妇人慢慢走过来，微微一笑弯下腰，拿起一个鸡蛋左看右看，说：＂你的鸡蛋倒是好，怎么卖呢？＂ 她的声音柔软可亲，像纤细的风在耳边游动。
　　母亲说了一个价格。
　　老妇人想了想，说：＂这是市场价，你倒也没多要。这些，我都要了。＂
　　母亲欣喜地笑了一下，极为小心地将鸡蛋捡到她的篮子里。
　　老妇人提起篮子，又朝我们笑笑，这才转身走了。
　　母亲将钱揣进口袋里。很少的一点钱。她一手拎着空竹萝，一手拉了我，说：＂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望着路对面的小食摊，似乎闻到一股香气，隐隐夹杂着肉的香味。于是，我忽然想到早上吃的包子里没有鸡蛋馅，被母亲都拿来卖掉了。不知怎地，我就闹起情绪来了，站着不走。
　　母亲有些费解地问我：＂你怎么了？还不想回去？＂
　　我没说话，目光只盯着那个小食摊。
　　母亲明白过来，她有些生气地冲我说：＂这才吃过早饭多久啊，难道又饿了？刚才在街口，不是已经给你买过糖了吗？＂
　　我垂下目光，委屈得想哭。
　　母亲叹了声气，说：＂你给知道，这个钱是不能随便乱花的。你爹说要留着凑了给你交下学期的学费、买过年的衣服。＂
　　我不能理解，心中满是懊丧和委屈。风吹起我的衣角，间或飘过一片落叶。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手心攥得发疼。
　　母亲沉默地看了我一会，硬拉着我的手走上通往回家的路。
　　走出集市，我们经过一条深窄的街巷时，看到一家小吃店里坐满了人。原本已经走过去了，母亲却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又牵着我转回来，走进小吃店。
　　她买了一碗带肉片的米线给我，说：＂吃吧，吃完了赶紧走回去。猪还没喂呢。你爹去田里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问她：＂妈，你不吃吗？＂
　　她摇摇头，说：＂早上吃了好多糯米饭，我还不饿呢。＂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坐下来吃米线。
　　吃到一半，我停下来，抬眼朝母亲望去。
　　她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街上的行人，眉头微微蹙起，像有千头万绪。
　　在我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母亲恰好回头。她一句话没说，只温和地看着我。然后，她冲我笑了一下。
　　我忽然感到内疚起来，也惭愧……但是我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于是，我埋下头，飞快地吃掉那碗米线，然后起身，迎着初冬的轻寒朝她走去。
　　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街道，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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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想，当有一天我老了，当生命沦陷在了岁月里，我所有能记起的那些事儿，依然会把我拉回过去，令我停止在过去的某一时刻里，那么安静地、清晰地、缓慢地重来一遍……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懵懂无知，之后渐渐老去。
　　但岁月深处，依旧如此寂静、空旷。初冬的温阳，斜斜地挂在天边，映着一个人最为孤独的困惑，映着一个人的悲喜忧愁，以及一个人慢慢老去的身影。
　　然后，在此刻，我闭上眼睛，听风的声音……
　　只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