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夜色下的雨丝轻扬,我独自撑着雨伞,走在小巷湿漉漉的青石砖上。南方秋雨洗礼后的晚风,清冷地拂过面庞,疲惫地托着还在思量身影。不远处,小院的屋檐,依旧撑着一盏路灯,守候着夜归的人。院内,细雨滋养下花草,洗却了尘,沾着不合季节的生机。一尊一盆,错落地布局下,巧妙地写意鹅卵石小径。格子窗,通透的玻璃,泛黄的灯光柔柔地泻到院落中。一间砖木小屋,二十多年的手艺,带着满满乡愁的味道。玉萍阿姨家的面馆,就在她的小院里。她说,家乡的菱角熟了,让我回去尝尝儿时的味道。 简单的招呼,我依旧坐在靠窗曾经熟悉的位置上。雨夜下难得干燥的草席垫,散发着淡淡的蒲草味。一碗腰子面,一小碟开胃的辣酱瓜,一盏清酒。洁白的陶瓷碗碟,就像玉萍阿姨的为人一样,素雅清修。一碗面,我吃得呼呼作响,暖暖地驱散了身上的湿气。我继续坐在椅子的草垫上,静静注视着雨滴下的小院,打开笔记本电脑,用文字来记下这份温暖的感受。 阿姨在我对面坐下,为我剥开几个菱角,忙了一天,她面容依然泛着淡淡的慈祥。彼此的言语落在菱角的清香中,记忆碎片一般一点一滴拼凑出了往昔。 三十年前,在塘河边上的一间砖木房,破旧的没有了窗户,这是玉萍阿姨的家。门口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婆婆,蓝色粗布衣,头上围着一条黑头巾,对着行人絮絮叨叨地说话。小时候看到她,我总是感到害怕,远远地躲着走。而玉萍阿姨的丈夫,在娶玉萍阿姨前,我几乎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只是感觉也很老了。留胡渣子,黑黑的牙齿,总是捡拾地上的烟头,或直接点火来抽,或剥出烟丝包在报纸里抽。愿意嫁到村上的这座破屋里来,想来玉萍阿姨出阁前的生活比破屋更加贫寒。 贫穷和富有之间,在世俗的眼里以金钱划分,但气质里的高贵和自我追求,并不能用金钱来标注。让一座房子一尘不染,让屋里的物件井井有条,对生活的一种爱,便会焕发出一种尘埃里的精致和美好。一个好的生活状态,就是一个人的脸面。玉萍阿姨的到来,让这座破旧昏暗的房子,渐渐有了生气。 村庙后有片水池,是建造塘河堤坝时,取土后留下的。村里将其廉价租给了玉萍阿姨一家种菱角,算是村里给贫困户的照顾。勤快的玉萍阿姨,在水池上种了满满的菱角,还在池边搭了个猪棚,空闲之余她还养了两三头猪。 夏天的时候,玉萍阿姨家的猪圈没有那种苍蝇满天飞的情景。多年前,村里人还不曾想过猪圈应该定时地消毒,还不曾早晚两次对猪圈的冲洗,玉萍阿姨已经做到了。这间猪圈通风凉爽,迎着河畔上的风,环境好,小猪们白白净净地长得健康茁壮。 干净是人最好的品质,也会给人带来更好的生活。玉萍阿姨的干净的泔水桶,总能为她的小猪们换来更好的食物。塘河畔的村庄,老影院,酒馆等都有,不亚于城市。因为这里不仅有一座当时浙南最大渔业公司,苏俄支援时期留下的冷库,还有一座温州当时最繁忙的煤场码头。电影院前的酒馆,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一座民国风格的砖混建筑,结实的壁柱和灰色的刷浆。午后淡淡的阳光,让它显得更加深沉,有一种《上海滩》电影的场面给人的怀旧感。除了镇上外,这里就是人流最多,最热闹的地带。在这个酒馆的厨房门口,放着好多泔水桶。 儿时,村居的门口,养猪人家会摆上一个泔水桶,收集各家的剩饭菜还有洗锅水。有人会为挣得这稀薄的洗锅水大打出手,只是玉萍阿姨从来都不争,也从未有人想跟她争。每次收完泔水后,她总会将泔水桶洗干净再放回去。因此她家的泔水桶,总比别家的受欢迎一些。 我的阿妈是酒家的帮工,酒家的泔水总归是最好的,阿妈喜欢玉萍阿姨的干净和对生活的态度,总会给玉萍阿姨的泔水桶挑些好的干货。她们渐渐也成为最要好的姐妹。 玉萍阿姨特别讲情分,夏末的菱角成熟了,散发着河水淡淡的清香,她总是煮好了放在篓子里送给我们。在最初那年,玉萍阿姨家的出栏了,宰杀后她留下点猪下水,做了猪杂面,给我们解解馋。这碗面不仅让我,也让我那带着丝丝敌意的阿爸赞不绝口。而阿爸的敌意,也缘于阿妈和玉萍阿姨彼此间的情分。 那年冬天的清晨,低矮的屋檐上还挂着晶莹的冰凌。阿妈一早便带着我出门,踩在泥坑上,碎冰的破裂声,我裹着一件厚厚的破棉衣,紧紧地挨着阿妈,依然让人觉得冷。阿妈带着我去镇上的合作社里存钱,两千块,爸妈存下的第一笔人生的财富。 晚上,爸妈还有我们姐弟四人,就围在锅灶前的烛光下,对着存折看了一边又一边。夜的寂静丝毫不能安抚一家人的兴奋。最后阿姊突然给全家泼了一盆冷水:别人家两万都不足为奇。这才让我们在这种幸福感的迷惑中,冷静了下来。那一夜,我记得阿爸睡着是没有呼噜声的。 可是这段幸福没有持续多久,阿妈将钱借给了玉萍阿姨。玉萍阿姨要塘河畔重修水塘,扩建猪圈,阿妈好不保留地将辛苦攒下的积蓄全盘借给了她。为此爸妈吵了平生中最凶的一次架。阿妈的眼光向来是不错的,后来玉萍阿姨的菱角塘以及猪圈渐渐有了规模,很快就将借用的钱,连本带利一同还了回来。如果一切都顺利,玉萍阿姨会像所有的创业者一样,背负超乎乡村格局的理想,带着木讷的丈夫和两个不大的儿子,把生活做大,让日子在美好中憧憬未来。让所有的认识的人,为她竖起大拇指。 台风来了,那触不及防的恶劣天气,总会让生活这场戏上演风雨。94年的超级台风,让玉萍阿姨的水塘和猪圈成了一片汪洋。在泪水里,玉萍阿姨和阿妈倾述着命运对于一个贫弱女人的不公。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消沉的面容一直徘徊在砖木房上。 就在这段愁容满面的日子里,玉萍阿姨的丈夫,这个曾经需要别人给予的人,却开始温暖别人了。煤场码头上,来往运送煤炭的车辆,因为颠簸,地上掉了很多煤渣子。玉萍阿姨的丈夫,他不知哪儿学来的手艺,把扫来的煤炭和一定比例的黄泥拌匀,在手工模具里一压一挤,趁着天气晴朗,在院里一晒便成了煤球。廉价的煤球,是那段时间里乡村农家最好的燃料,虽然不足以养家,但也能给这间破屋里的人带来些许生机。阿姨用微笑赞许他,平生里的第一次为人所称赞,他的木讷仿佛一瞬间被化解了。 为了得到更多的,玉萍阿姨的丈夫在路上深深浅浅地挖了几个小坑,运煤车经过时的一颠簸,总会比平时掉下更多的煤块来。终于被人发现了,他被狠狠地揍了一回,鼻青脸肿。玉萍阿姨心中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她这个老公并不傻。她轻轻地安慰丈夫说:你能扫回多少,就扫回多少?别人也得讨生活的。 在乡村的习惯里,孩子生日,阿妈都会给做一碗长寿面,我的生日也不例外。无意间提起的玉萍阿姨腰子面的美味,让阿妈一阵思索。劝玉萍阿姨开了一家面馆,就在砖木房的小院里,阿妈再次将这几年的积蓄拿出。 翻修后的小院,餐厅的门面是落了格子窗的,玻璃总是通透,木格子散发乡土的亲切。实木的桌子,留着木头淡淡的暖意,椅子上的草甸蒲团,自然的味道浓郁。江畔、山野、路旁的花草,不知名,不娇贵,可是在玉萍阿姨的修剪下,它们错落有致的布局,萌生出小院清幽淡雅的气质来。 小院里的小面馆,给了那些南来北往,在码头上跑运输的车辆难得的小憩。谁也不会在意匆忙开车小伙的感受,他们对于家的渴望比谁都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摊上一个荷包蛋,浇上猪杂,滋味浓浓像是儿时生日,是所有阿妈亲手做的家的滋味。地道的家乡面,温情的农家小院,真正契合南来北往过客的心意。儿时,凡是到玉萍阿姨的面店,我都会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院里的四季花开,看着生命寂静里的萌动。 渐渐客人多了,营生也好了,很多人劝玉萍阿姨把院子盖成店铺,让门面做得大一些。或许是因为上次的台风,这家小院经过几番翻修,却依旧是小院,甚至几十年来一直是六个位置。玉萍阿姨和丈夫就恪守这份小小的幸福,一个打杂,一个煮面,这间夫妻店如同一个条小小的溪流,涓涓流淌延绵,不曾枯涸。时光苍老了人的容颜,二十多年过去了,玉萍阿姨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一个接替了父母,打点着这家小店,另一个学了金融在银行工作。在玉萍阿姨淡淡的叙述里,时间悄然而逝。 在与阿姨家长里短地唠叨里,夜更深了,我合上笔记本,起身辞别。玉萍阿姨让我带上一包菱角给我的阿妈,菱角的香味是她们姐妹的情分。在她慈祥的叮咛下,我撑开伞走出了小巷。巷外曾经的小马路已经扩建成了八车道的城郊主干道,昏黄的路灯下,车水马龙。身后小院的灯,以后伴着夜色,照亮夜归的人,温暖曾经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