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幽灵紧紧扼住了咽喉。 最初,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幽灵是谁,来自哪里,它用什么办法使一批又一批人悲惨地倒下?终于,专家们给出了答案和说法,这个幽灵叫"新冠状病毒",有可能来自某动物,传播的媒介是患者的"飞沫",家庭聚集是疫情传播的温床。 什么是"飞沫"?"飞沫"就是唾沫星子,一个成年人每天要分泌大约1-1.5升唾液,说话的时候会飞出唾沫星子,吃饭的时候筷子、汤勺上会沾着唾沫星子,这些唾沫星子如果帯有病毒就会变成隐形的杀手,伤害我们身边的亲人、朋友,还有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在这次爆发的新冠肺炎大流行中,不少家庭一人感染则全家感染,甚至酿成空门绝户的惨剧。有的人仅因为参加了一次同学好友的聚会或聚餐便成了感染者,然后又殃及了家人。 痛中思痛,最近不断有人呼吁在全国推行分餐制,甚至希望国家立法以保证分餐制的实行。对于习惯了合餐的中国人来说,实行分餐制无异于生活方式的一场革命,其难度应该不亚于辛亥革命后的女人放小脚,男人剪辫子。 为什么说它难呢?因为我有切身体会。我们家就是分餐制,而且分餐制的路走了36年之久。如今回望,曾经为是分还是合,犹豫过,纠结过,争执过,甚至哭过闹过,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走到今天。 实行分餐制难,难在几千年形成的习惯。这个习惯里有亲情有友情,当你在每一盘菜上摆上一副公筷时,那双公筷常常会成为刺伤亲情、友情的刀剑,让亲友的心流血,也让自己的心流血。说它难是因为实行分餐制得六亲不认,得忍受各种眼神,抵挡各种冷嘲热讽,得将"矫情"进行到底。 我家的分餐制,始于1984年。 那时女儿年幼,常常被感冒、肺炎纠缠,隔三岔五就得去医院,几乎每次去都得静脉注射,几个月大的人儿,小手上找不到静脉血管,只能扎在额头上,有时扎几次才能找到血管,小人儿每次都拼命挣扎,哭得声嘶力竭,让人心痛。 孩子为什么爱生病?我和先生分析认为,祸根也许在我俩这里。我们一个是云游四方的记者,一个是与人与稿件打交道的编辑。吃百家饭,握千人手,难免不会将病毒带回家。而且我们注意到,有时候感冒从一个人开始,然后全家感冒,我们的感冒好了,孩子却从感冒转为了肺炎。 于是我们商量后决定实行分餐制。采取什么样的分餐形式呢,如果一人一盘饭菜,剩菜剩饭不好处理,倒掉又可惜。最后取了最简便的方法,即三人各备专用碗筷,每一盘菜上都放一双公筷或公勺。为避免洗碗时交叉感染,各人的碗筷都单独在水龙头下冲洗,并各归其位。后来又买了消毒柜,每天对碗筷进行消毒处理。 刚开始分餐时,着实很别扭,不是动不动拿错了筷子,就是公私筷混战打得不亦乐乎。一餐饭下来,神经紧张,食不知味。 实行了几天后,有心打退堂鼓,却被先生驳回。 硬着头皮坚持了一月有余,竟也渐渐习惯了。公私筷交替使用,渐趋自如。 那时候,有亲朋好友来访,一般都留客在家里吃饭,很少带客人去餐馆。一是餐馆饭菜贵,口袋钱少;二是觉得只有亲自下厨在家里待客才能表达出十足的诚心诚意。 一日,有朋友来家里做客。在厨房做饭时我心里就一直为用不用公筷纠结。饭菜做好后,我悄悄将先生拉到一边说:今天就不用公筷吧,怕别人不习惯。 谁知他说:有人来了就不分餐,那分餐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只好将公筷摆上桌,红着脸向朋友解释说,我家一直实行分餐。说这话的时候满心的理亏和不安。 朋友虽然点头说"好,好,这样卫生",那脸色儿分明在变。 看朋友在餐桌上手忙脚乱,我心里充满了歉意。我说,不是你来了用公筷,平时只有我俩吃饭时也用公筷。 朋友笑了笑没说什么,回去后却对人说:"这两口子太矫情"。 1988年父亲去世后,母亲跟我们一起生活。要让老人接受分餐制真不容易。首先,她不接受这种使用公筷的吃饭方式,她说,我养了你们姊妹几个,不都是在一起吃一起喝长大的吗,也没见闹什么病,在一张桌上吃饭,每人弄双公筷,这不把人弄生疏了。 我跟她讲用公筷的好处,好说歹说母亲终于愿意用公筷,但却常常弄错,用公筷夹了菜后不记得换私筷吃饭,公筷又变成了私筷。那时,母亲已经有了阿尔茨海默初期症状,使用公筷确实太难为她了,于是每次吃饭我都先把菜夹到她碗里。 可是,分餐制坚持了五六年后还是险些夭折。当年,我在鄂东南一个小山村下乡插队,一呆就是三年。老乡们对我很关照,经常给我送来自己做的辣酱、腐乳、腌菜,那几年,我几乎是吃百家菜过来的。更让我感念在心的是他们对我的救命之恩。在一次我误食了毒蘑菇、毒性发作昏倒后,他们将我抬上木板车,一路奔跑将我送到六七里地外的乡卫生院。若无他们及时相救,也许我就死在那间独居的小屋里了。我对老乡们一直心怀感激和感恩。90年代初,村里一些手艺人开始进城打工,得知一位老乡在离我家不远的建筑工地干活,我去工地找他,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这次为吃饭时放不放公筷,我和先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说如果放公筷,别人会有想法,会认为是歧视他、不尊重他。在农村,人们聚在一起吃饭就喜欢热闹,大家的筷子在一个碗里搅来搅去才是亲热,酒杯不分彼此拿起来就喝才是兄弟。如果我将一双公筷放到他面前,他会怎么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这么做。 后来先生作了让步,却在自己的饭碗上放了一双公筷,并坚持一直用公筷去夹菜。我看在眼里浑身不自在,他手里的那双公筷无异是一把伤人自尊心的利刃。我只好不停地给老乡碗里夹菜,尽量不让他有自己夹菜的机会。那顿饭吃得既尴尬又沉闷。 其实,精明的老乡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久有人告诉我,老乡回去后跟村里人说:"他们嫌我这个农村人脏,吃饭还摆个公筷,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要知道他们嫌弃,我肯定不去吃这顿饭"。 我生先生的气,气他不给我一点面子,气他让我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从那天开始,我赌气不用公筷。过了几天,他也赌气不用公筷。 实行了几年的分餐制就这样夭折了。 恢复原来的老习惯,竟也如同当初实行分餐制一样别扭。夹菜时,常下意识地去拿公筷。见沾着口水的筷子在菜里搅来搅去,再美的佳肴顿时也没了胃口。 第二年初冬,感冒流行。先是我鼻塞咳嗽头痛发烧,继而他们父女俩也染上了。全家一起吃药,一起去医院打针。 两个大人渐渐好了,女儿的感冒却日日加重,最后肺部感染住进了医院。由于肺部感染严重,医生说要打青霉素,先做皮试,皮试后有点红肿,可是护士说可以打,没想到青霉素还没打到一半女儿突然脸色苍白、大汗淋淋,几近休克。我吓得大声呼叫医生,医生赶来后说是青霉素过敏,护士赶紧拔掉针头,马上给她静脉里推注了一种抗过敏的药,这才渐渐缓过来。 这次事故让我们痛定思痛,决定重新实行分餐制,并表示,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怎么讥讽怎么指责,决不放弃分餐制。 从那以后,有人来家里做客,一般都由女儿去放公筷,她会奶声奶气地告诉客人:"这是叔叔的公筷,这是阿姨的公筷,这是┄┄"避免了大人之间的尴尬。 习惯了家里的分餐制,便难以接受外面筷子大合唱的合餐制。我经常出差在外,与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吃饭,有时,热情的接待方不但摆上一盘盘美食,还会不停地用他的筷子为我夹菜。也许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待客的热情,只有这样才是对坐在身边的女性的关爱与尊重。这个时候我总不能端一盘饭菜到一边吃去,如果那样,对方一定认为我神经有毛病。 朋友们也常有聚会,热热闹闹中,我总不能说,咱们用公筷、实行分餐制吧,这不但会扫了大家的兴,还会认为我是矫情。 一天,我与两位朋友去餐馆吃饭。菜端上来后,他俩拿着筷子不动,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我说:"来来来,请实行分餐制的女士先吃。"闹了我一个大红脸。 中国人的亲情与人情,好像只有在餐桌上才能淋漓尽致地体现。大家围桌而坐,挥着筷子,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场面既热闹又温馨,却不理会相互之间交流了多少口水!亲朋好友聚到一起,大家推杯换盏,唾沫与酒水横飞,似乎只有这样的"相濡以沫",才能酣畅淋漓地表达情感。 据说当年爱因斯坦访问日本时曾两次途经上海,见中国人吃饭时竟然都用自己的筷子在同一个盘子里夹菜,喝汤共用一个汤勺,惊讶得目瞪口呆,并将中国人的这种陋习写进了他的远东之行日记。 因为职业的原因我不得不经常在外面吃饭,在大多不放公筷的餐桌上,我只能自欺欺人地睁只眼闭只眼。可是我家先生却难以适应没有公筷的就餐。 一次,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作品讨论会,见到了一些很久未见的朋友。我们原说好了散会后一起回家吃饭,可是朋友们一再挽留,我不好意思拒绝便打算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他却执意要回去。我将他拉到一边,劝说他留下来,他仍坚持要回去。我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帮他打圆场,说他中午有事必须回去。于是,他如释重负地挥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对于他来说,最苦的是出差。偶尔外出几天,回来后就叫苦不迭,直叫肚子没吃饱,他说每道菜端上来他只夹一筷子。 经历了一次次分分合合,如今,我们家的分餐制已坚持了30余年,并已逐渐推广到我们大家族中的一个个小家庭,在同样走过一段可称之为痛苦的阶段后,他们已经接受了分餐制,喜欢上了分餐制。 最近,一直宅在家里的大外甥女,在"幸福滴一家人"家族群里写了一段话:吃饭用公筷这个好习惯是从二姨家学过来的,三十多年前就这么做且影响了一大家人,要给二姨二姨爹点个大大的赞!" 这场让近10万人染病、数千人失去生命的疫灾,终于让人们认识到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饮食习惯的危害,认识到曾被视为"另类"、讥为"矫情"的分餐制,才是最安全最文明的。 但愿经历过这场大疫后,分餐制能普及到中国的每一个家庭,每一张餐桌。 作者: 吴苾雯, 女,湖北黄梅人,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1972年高中毕业后赴农村插队务农,返城后历任武汉铁路局工人、打字员、局团委宣传部新闻干事,《中国青年报》湖北记者站记者、站长,中国青年报社新闻中心副主任、新闻采访中心主任,高级记者。后任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报刊社社长兼总编辑。1994年加入中国报告文学学会,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1年被推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代表大会代表。 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一个女记者的梦》、《今日台湾探秘》、《滚滚红尘中的中国女人》、《漫漫征程》、《两个人的故事》(合作)、《离哥德巴赫猜想最近的人》、《逃离大学》、《高三家长》、《哪把椅子是我的》、《是谁杀了我》、《向中国大学说不》、《父亲档案:革命年代的私人记忆》;先后发表中篇小说《今天不是昨天》、《无冕之王》、《寻找母亲》、《来自天堂的琴声》等十余万字,散文、随笔20余万字等。《漫漫征程》、《离哥德巴赫猜想最近的人》分别获全国青年读物二等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