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童小汐 记得初学画画时我无法拿起画笔,画笔犹如千斤重担,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也还只有心中"立志"的阶段。 在学校饱受创伤的孩子,回到家却得不到任何的支援与鼓励,学校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切被宰制,对于"学习"这件事上,与父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孩子必须遵守"无声"与"服从",没有人教养我如何学习"信心",以致,自卑成了一切悲剧的源头,直到病得不轻了,父母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而我也不得不离开校园而随父母四处求医。 然而,回头探望来时路,才发现生命的选择没有错,以我的例子,我觉得从师之后我得到被训练的机会,专注的培养、信心的建立、知识的养成、欲望的掌握……这些都在成长期被及时锤炼,受教则因智者的陶冶而更加聪慧。真幸运没有错过,我没有缺乏良师的知遇与牵引,否则命运又将有所波折。 先生为我一人开课,是一种什么感觉?想想在我很幼稚的年岁,就仿佛已然读过"苍蝇王"的巨著,得知"团体"与"阶级"的恐怖,果然在学校,身材瘦小的我,经常受到同学的欺负,加之由于被数学老师体罚和辱骂,我自然成了被同学经常揶揄、捉弄的对象,原本性格开朗活泼的我,慢慢变得木讷与寡言,我成了学校遗弃的学生。 而我现在只有一个老师,所有的课程和学识都为我一人所设,我必须珍惜每一秒学习的时间。拜师礼 拜师那天是在客厅里,没有旁人,只有先生、我和我爸爸。 爸爸不是文化人,对"拜师礼"一无所知,又不好硬着头皮问先生。先生忙着在茶几上泡盖碗茶,当时看爸爸的表情,好像欲来问我,可我对这种传统的东西更是闻所未闻。我的爸爸行事向来干脆利索,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未拆封的钱,双手捧着就伸了过去。再看先生,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爸爸,神情里有失望,也有无奈。回想起来真是尴尬,爸爸见先生不接,只好一边鞠躬一边抱着钱又退到一边,和我站在一起。 "这个拜师礼,我在电影里好像见过,是不是你要去给先生磕头,你快去磕三个头吧。"爸爸推推我的胳膊,小声对我说,然后目光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先生。 "爸爸,你确定吗?"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问他。 "试试不就知道了?错了可以重来嘛!快去!"爸爸说着,有点着急了。 客厅正中是一张颜色古旧的桌子,桌子上有香炉,炉两边有两只釉面花瓶,各插着一束已经干枯的稻穗,我也是后来通过先生才知道,这便是"重道"(种稻)之意。桌子紧挨着墙,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中堂左右各一幅字,两幅字其实是一首诗:"随我将错就错去,切忌谁道谁是我。尔不类我不许藏,但办诚心妙哉果。"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看居中一幅画,搞不清楚是什么景致,有点像太虚幻境的意韵。 再看沙发紧挨的墙上,也有一幅字,题七绝一首:"到过此间不相识,案前紫气为我生。一双金凤盘玄圃,八大飞鸿跃锦筝。"亦不知此何意,再看另一侧墙面上也有一幅字,上题七绝一首:"江水一别小溪去,此去沧海苦多情。不堪容易童心老,争作上游畏后生。" 当时越看越有些恍惚,这些都是先生的诗作。尤其这一首乍看好像有我名字嵌入其中,我心里想,若将"溪"字改成"汐",这首诗中不就有"童小汐"三个字吗?于是傻傻想,难道先生果然未卜先知?知道我会来这里吗?不会哦!我看这些字画已有些年头了,颜色陈旧,甚至看到裱轴上的浮尘,以及隐隐约约的蜘蛛丝。 心里如此恍惚着,宛若置身于太虚幻境。愣怔中,见先生走到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戒尺,端放在一只黑色的竹架上。然后又自香盒取三支香递给我,坐回沙发对我说:"上香。"我接过香,哦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爸爸。 爸爸很紧张很急促地一手揽着钱,一手从裤兜里摸索着打火机,递给我说:"快,快上香!"我打火燃香,瞥了一眼爸爸,我估摸着应该是双手举着香才对,于是就这样一直举到先生面前。 "叫你去上香,你拿来给我干嘛?我是香炉吗?"先生神情严肃,我倒是吓得半死,红着脸回头看我爸爸。 爸爸一直朝桌案方向努着下巴,我才反应过来,又举着香来到案前。 "现在的孩子不懂上香也不奇怪。"先生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微笑着和蔼地说,"不是要你拜我,看到那个戒尺了吗?"我撇着嘴,瞅着先生点点头。 "哎,对了,拜它就对了,对,举着香,鞠躬拜三下,对,对,然后跪下来,对,跪下来,朝着戒尺叩三个头。对,这就对了,知道它是作什么用的吗?不听话它就要打你,以后你要听戒尺的话,它就是你的老师了。"先生笑着说,我随着他的声音完成了上香的步骤。 先生坐回沙发笑道:"来,现在给师父敬茶。"我又看我爸爸,他很着急,干脆把那两摞钱塞进两个口袋,快步到我跟前,正要拿暖壶泡茶,就听先生说:"让孩子自己做吧,这么简单的事还要你代劳吗?"爸爸又收手,小声对我说:"快!给先生泡一杯茶,端过去。" 我照做,先生微笑着接过茶放在茶几上,又端起他早已泡好的盖碗对我说:"你奉茶给我,我也回赠你一碗茶,你现在把它喝了吧!"哈哈,顿时觉得先生人特别好,竟然提前给我沏好了茶水。我听话地接过来就喝,进一大口,顿觉从舌头一直苦到喉咙里了,差点吐了出来。 先生笑呵呵地说:"哎、哎、哎,不能吐出来啊,喝下去。"我只好皱眉咽下去,顿觉五脏俱"毁",整个口腔和食道都是苦的,我撇嘴,再也不愿喝第二口。 我爸爸有点急了,不知我喝的是什么,站在一旁跟着我皱眉,一脸苦相。 "好了,喝一口就行了。"先生笑着说,开心的像个孩子。 "你给我喝的什么呀?味道好苦喔!"我放下盖碗苦着脸问道,心里嘀咕,都大叔辈的人了,怎么还知道捉弄人呢。 先生笑着说:"苦了好啊,苦透了也就熟透了!我这不是捉弄你,这个叫做莲子茶,所谓‘莲子心中苦’,就是要你明白一个道理,以后要辛苦读书,辛苦学习,历经千辛万苦,你才能成才!又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记住师父的话,不知苦哪知甜呢?努力吧!"说完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妈哎!我惊讶于先生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顿时对他有了万万个好感,这个人还真是了不得呢。 我抬手擦了擦嘴,口腔内苦味一时难以散去。 先生突然严肃起来,起身说:"好,拜师礼毕,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唉,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时代变了,我越发觉得这句话有道理,三年了,本不打算再收徒,可天意偏偏不让我消闲,又要为你传道授业了。记住了,你是我的关门弟子,知道是什么是关门弟子吗?就是你是我最后一位徒弟,我将我平生之所学尽皆教授于你,你可要努力学习,不能叫我失望。"我乖乖地点头,还没说话,爸爸就急着说:"会的!会的!一定努力学习!"这时候的先生笑得很开心,不停地点头。 这就是我的"拜师礼",我想那碗"莲子茶"已经苦在我心里了,足以让我铭记一辈子。笨鸟先飞 当时先生给我三本书,《论语》、《汉书》、《左传》,要求必须能背诵《论语》,至于《汉书》和《左传》,必须熟读,先参照注解大致了解文本释义,再然后听他讲授。看上去只是三本书,但他讲授中可不是仅限于书中内容,常常一句话能延伸出各种典故,以及各种知识,三本书下来,我实际上学到的知识好似三百本书的量。后来学习《人生必读》、《增广时昔贤文》、《朱子治家格言》等经世致用文学,耳濡目染之下,自此奠下敦品励学、修身养性的人生态度。 第三个月的一天,黄昏时分,先生带我去登山,看夕阳。又带我去塔尔寺,寺庙传来击磬的声音,刹时震住我似若浮云之心。有时候还会与我一起观赏明亮的月光,站在高处,他看月亮,我看他,虽然不懂,但觉得他的身影很孤单,好像俯视熙来攘往的红尘,洞见到人们追逐的名利,如梦幻泡影,亦导致他心中痛苦,不禁悲从中来。想想我自己,其实也是红尘中可怜的人啊! 那段时间,我才渐渐明白挂在客厅里的那些先生的诗句,那是默想人生的意义,洞见生命的实相;整幅字于浪漫感性之中,亦带有十足理性的节奏规律。他拉长"不"与"争"的末笔悬针,笔势强劲凄厉,藉以叙述自己以慈悲之心,俯瞰世人的无明,不带任何批判,表示自己理解并陪同世人,一起承受尘劳之苦。 第一年先生常带我去旅行,最多观览的便是各种古迹古董,身为创作者的他,对于古人的创作心情自有特殊的体会,不论是创作、欣赏,抑或是对生命的省思,他认为古迹古董都是很好的养分。 开始学诗词,先生令我背诵唐诗宋词,让我体会诗意所带来的温柔敦厚与理想境界,这后来成为我创作书画的意境的源泉,让我将诗词书当成口袋书,时时带在身边,有空时就拿起背诵。之后又教授我三联版叶嘉莹所著的《迦陵谈诗》和《迦陵谈词》,接下来才为我讲授诗词格律知识,一听就是半年,再后来又令我直接创作诗词,出韵或平仄错误达五字以上便是重责,戒尺伺候。 有一次先生对我说:"你比较笨啊,要学会笨鸟先飞。我教你如医者用药,先令患者服下黄连,尽泻体内之毒,待腹内清净,而后再令其服药,方能见效治根。先让你接触这些知识,自己去理解,去思悟,然后我先听你讲,你再听我讲,这样你才能通透地掌握。"这种学习过程,让我有种"爬山越岭"的意象感觉,"辗转与缓慢"的奔波路程,让我感到要修得正果的艰辛与不易。 学习书法时吃的苦头最多,以往的散文中我多有记叙,这里就不再重了。从学画开始说起,开始学画,先从他独创的"一笔画"开始学习和苦练,直到我画得亦惟妙惟肖,这才正式涉及绘画。犹记得第一节课,先生贴心的准备了给我专用的工具,对我说:"这是你的画纸与十二色的铅笔,还有铅笔擦子。"先教我运笔的轻重与涂色掌握的练习。 "你看到了这个玻璃罐子与里面的一颗苹果?"先生问说。我点点头。当时看那苹果翠绿欲滴,真想取出来吃掉喔! "我们两人一起画。你先好好观察,有半小时的时间,你可以开始画了。"先生又说。 桌上是两个同样有圆弧型的体积,一个在光影折射下发出亮闪闪的玻璃罐子,里面有一个颜色一半鲜红,一半碧绿的苹果。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以为听错了,我怎么会画呢?这两个重叠的物体,在午后的阳光下,满溢着令人愉悦的幸福之光,可是我望着望着却紧张得汗流浃背。 "该如何下手呢?"我心里问着自己,一面看着先生纸上逐一出现的线条。 "我是一张白纸,我哪里会画?"我心里嘀咕着,望着先生案头那把明晃晃的戒尺,顿时自卑与恐惧爬上心头。 我想提起勇气告诉他:"我只是一个‘菜鸟’哦!唉先生,不要期待我太多吧?"但终究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墙上的时钟已过了二十分钟。 先生的画纸上大致完成所有轮廓,这时我没辄,只好撇着嘴老实地问他:"第一笔要从何处开始?"啊,真的,凡事的起头最难,这是至理名言,平常或不自觉,但现在,我正在接受着考验。我其实希望先生为我画出第一条线,让我方便有依可寻。但始终又说不出口,心里形成了"天人交战"的苦。 这第一条线,应该是取哪个点?又不应该画在哪里?先生都没有答案给我,只是教我仔细观察,并给我多一些时间。我只好移动着画笔,在纸面上应付式的着墨。然而,即使我以为是依照着我眼睛所见作着"白描"的呈现,出现的画却"四不像",怎么看都"不对劲"。 "很好,我们来仔细检视每一条线。"先生瞅了一眼我的"画作",并没有批评,这时就像拉起我的手,教我在画上面作调整与修饰,让我看到了"视觉错估"以及"观察不力"的两桩症结所在。 "好难、好难的画喔!"我低声咕哝道。 "不难,你看你不是画出来了,不论好坏,能画出第一幅就是成了。"先生要打破了我心中作祟的自卑,又说:"你要重新画吗?" "是的哦!先生,我要再试试呀。"忽然我变得勇气十足,信心也加倍了,我知道我第一步要挑战的是我的"耐心与专注的训练",我想起先生曾对我说过:"拿起画笔就是了。"就像他开始教我写诗歌散文小说时常说的那句话:"哪有那么多规矩,跟着你的心绪,写就是了。" 跨过第一步,就能长驱直入,但是我做得到吗?我自问:"你要不要做到?"是的,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受教与领教",先生教我的绘画第一堂课,讲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耐心地画完,先生满意地笑了。 那以后,先生为我整理出一间空房子,作为我的画室。 画画所需不过颜料调色板画笔画刀等画具,此外就是一灯一椅一画架。就像户外写生时,一个人于宽广的天地之中所占的空间也只有一米平方而已。"我其实不需要画室",心里有个声音说。一年之后,我便与先生为我悉心安置的画室告别,不再摆荡,而是把画具直接搬到了他那间非常宽敞的书房。 与其独自待在孤岛般的工作室,我更习惯将先生书房当成画室,起码可以每天在他身边。闻着咖啡香,接续昨日的作画状态。时而转动酸痛的脖子起身晾衣,时而放下画笔为先生张罗早餐。 我意识到自我不可能脱离他而存在,与他的关系达成平衡状态,彼此皆可得到安适。 先生告诉我:"画家的志业是不断提取自己内心的印象,转换成视觉图像传达给别人,倘若徒具硬体规模,作品却只是前人的复制,何来意义之有?" 绵长的岁月里,女性往往在多重角色层层叠加的日常细琐牵绊之下,不知不觉默许自己被定义。直到觉察自我逐渐倾斜,才猛然想起搁浅在记忆底层闪着微光的昨日梦想。 于是,满怀慨叹回到那个隐形的房间,在风雨声之中,在时间大雾里,奋力赶路。 就像薛西弗斯不停地推着巨石翻越自己的大山,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只知道往前,一路往前,一步一步走向充满想像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