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也不过如此（散文）

　　◎童小汐
　　自觉不到强迫症的地步，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将东西处理干净、摆列整齐后的感觉。诸如灯光下看不到一点水渍的玻璃桌面，不见杂物与待洗碗盘堆置的干爽流理台，没有杂物残留的浴室地面，绝不放隔夜清洗并散发阳光清香的洁净衣物，依橱柜区块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盆……等等，对我而言都是生活之日常，一点也不觉得麻烦。朋友们都说那是因为星座的关系，她们不会知道我有一个坚持干净整洁与秩序规矩的先生。
　　时代进步导致生活形态丕变，已经步入可以大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纪的我，每每说起三年来的生活情景，总不免引来亲朋诧异的回应：＂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比如说肥皂与洗衣板。＂洗衣板＂这种东西，以前常拿来形容身材扁平、与＂前凸后翘＂相反的女生身材，但是你问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根本没见过，自然也无从想像。总是有更多标榜＂来自人性＂的新科技产品在等着取代并改变我们的生活，但＂洗衣板＂却是连结我脑海中少数先生身影的重要物件。
　　先生隐居的地方，尽可能的保持原生态，所以他这没有洗衣机，我的衣服都是先生洗的，因为我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实在太忙了。打小妈妈给我的教育让我直觉认为＂洗衣煮饭是女人家的事＂，从师之后，每次与她联络，她最后都不忘提醒我要多做家务，多为先生分担一些事。但我每天要学习，练字，写作，作业成堆，也没时间分担，因此心里一直对＂先生替我洗衣服＂这件事觉得愧疚。直到师姐来之前，每天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是先生的洗衣时间。
　　脑子里还留存着先生在院子里洗衣的身影──穿着雨鞋，将洗衣板撑砖头上前，打一大铁盆的水，再摆上小板凳，算是完成了前置作业。眼前是一大盆已预先用洗衣粉浸泡的待洗衣物，另外浸泡的一小盆是我和他的袜子。先生将锅里热好的水掺进铁盆里，就这样一件件将衣服放在洗衣板上用力搓洗，再放入旁边的大水桶，全部洗完第一次，再重复轻柔版的第二次，最终以清水洗净第三次，这才算大功告成。接下来晾晒又是一个大工程，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将衣服拧干，再一件件挂上去，接着将大水盆、水桶、小盆的水倒到院子外的土沟里，而后收罗好。先生这才能卸下身上的装备，换上干爽衣物，坐下来喝杯茶休息。
　　想起妈妈在家时，站在洗衣机前设定清洗流程时，我自然会想起先生的那一套洗衣程序，其实与标榜最先进的洗衣机设计相比也毫不逊色！从每日的洗衣行程中，先生反复展示他一丝不苟的做事态度与条理分明的坚持，如机器般日复一日，真是辛苦了。先生一定不知道，每天总是怀着歉意、看着他全身汗水淋漓奋力洗衣身影的我，也在学习的过程里，实践了他无声的身教。
　　先生给我的必修课程繁多且沉重，下课后又要继续绘完未完成的画作，提笔练写几幅书法，从早上五点起床，五点半晨读开始，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也许先生知道课业与家务很难兼顾，我已有几门课须重修，估计加之书画诗琴不能松懈，我也会忙到疯掉，所以他宁愿自己去做家务，也不打扰我。
　　本来完全能靠才华吃饭的先生偏偏要靠体力吃饭，疫情以来，形势急转，先生的生活日渐捉襟见肘，以致家中突然断粮，他才着急起来。我看他坐立不安，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一会儿拿起手机，又马上塞进口袋里。我知道他也许是想求助，但又难以开口，故而如此。我与师姐有心分忧，于是写了对联打算去卖掉给先生，结果被先生痛斥一顿，犹记得其中那句，他常说的、最＂经典＂的那句话：＂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对联被怒不可遏的先生扔到了厕所，我和师姐被训得面红耳赤，哼。
　　先生无奈，只能外出＂化缘＂，我再度失魂落魄，还好有师姐陪伴，未至于恐慌。前天师姐见我哭，也不问，伸手夺走我的手机就翻看，我也未去抢，一是该看的内容她已看了，二来我有必要让她知道我在因为什么哭，免得她胡思乱想，冷不防又背后＂害＂我，但我知道她对我没有恶意，即使是她为自己争取什么，至少站在她的角度那也是合乎情理的，我没有理由不理解哦！
　　昨天先生返程，我和师姐去接，天气不是一般的冷，我和师姐不由地哆嗦，哈出来的热气似乎能瞬间凝结。
　　回来路上我假装无事，不停故意和师姐说说笑笑，一会儿又抱着先生的胳膊问先生＂化缘＂结果。尽管使尽浑身解数掩饰内心的不快，但还是被先生一言看穿，问我：＂师姐惹你了？＂我连忙摇头否认，先生不依，转脸问师姐到底怎么回事，师姐天生鼠胆，生怕累及自身，便把不住门儿，一五一十倾尽。我无奈，只得两颗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这让先生更加相信师姐添油加醋所说的一切。
　　我知道师姐有煽风点火的嫌疑，但毕竟事出有因，何况事情的主干是事实。我偷偷猫先生，以为他会当场发作，板着脸来一顿＂圣训＂，结果见先生听了异常的平静，开始不言不语，也不看我，和以往的类似状况一样，只是兀自沉默。
　　而对于此刻的我，不管那么多啦！有先生在身边，寒流就不那么冷了。
　　也许与先生生活在一起久了，我对他是双重情感，他心照不宣，对我在学习方面变本加厉地严格，有时候我觉得他永远争不过我，可是我担心是他对我所有的忍让仅仅是因为我有重度抑郁，我希望在他心里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应该是哦，否则，为什么八个弟子，就我留在了他身边。不知他过去如何，总之和他三年来我大概已知这也是他之前的生活状态。他和寂寞奋斗着，却每天给我制定新的目标努力。
　　到家后，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师姐照旧翻看格律诗词讲义，而先生他去了书房，不久就传出缓慢而悠扬的琴声，我不敢进去，默默地站在窗前，凝望着他书房的窗户，我看见从明亮的玻璃上划过麻雀被一丝寒风带过的萧瑟的影子。琴声绵长起伏，悦耳动听，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他那双白皙修长的双手和十指在黑键白键间穿梭的情景，好清晰哦！让我想起了《海上钢琴师》，泪水便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十七岁的我，总不能像十三岁时那样缠着他，抱着他的腰不要他走，哭着求他不要生我的气。我长大了，我必须要以大人的姿态来面对他。先生若暴跳如雷，或毒打我一顿，说明先生跟自己依旧亲近，倘若先生如此刻平静如水，八成说明他已经对我毫无感觉。
　　琴声戛然而止，我的心跳加速，我听着推门的声音，以及他厚重的脚步声。
　　感谢天感谢地，如我所愿喔！先生进门后当着师姐的面对我一顿痛斥，其实我心里甜滋滋的。我不说，你懂得喔。
　　骂归骂，骂完以后说道理，这是先生一贯做法。
　　＂我不是以前不是和你说过吗？不叫你上网发表作品，你偏要那样做，小孩子喜欢网络我能理解，可你总不能因为上网影响你的情绪，严重吗？我认为很严重，至少你今天因为上网引起不快，自己气的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于是呢，你就静不下来写作了，也不练字了，兀自生闷气，这难道不严重吗？因为它已经影响到你正常的学习和生活。＂发完火气之后，先生语气平和地对我说。我虎着脸点点头。
　　＂你不要对我翻白眼儿，你要认真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如果你认为有道理，你就吸取教训，去做正确的事。＂先生瞥我一眼继续说道。
　　＂我没有哦！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我解释说。
　　＂至少留下一点唇齿。不是吗？＂先生说完捧着茶杯出去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师姐，师姐却头埋在书本里窃笑。
　　说来好气好笑哦！去年夏天因为我生气总爱咬唇，先生就为我讲过这个唇齿的一些典故，自古以来，齿痕就不是单纯的牙印子，某些靠海的民族以鲨鱼齿印象征勇气，有些难解的悬案，则是靠两颗牙破了案，可见这一咬，案情并不单纯。
　　记得先生讲起唇齿，又拉扯出一段历史。昔日王莽篡位，派兵追杀刘秀。刘秀一路逃往洽川，带妻子躲进了茂密的芦苇林，却被芦苇所伤，刘秀气恼，说：＂要你有何用？＂然而一旁的马儿却哭了，因为它喜欢吃草；刘秀转念一想，是啊，此物也非毫无助益，但实在生气，便在叶子上咬一口，被真龙天子咬过，此后，洽川芦苇都带两道齿痕，轻轻摇曳，记忆英雄落难的内伤。
　　看过《倚天屠龙记》，里面也有一处类似，赵敏知道了张无忌的过往，醋意大发，便在他身上狠咬一口，还故意撒上腐烂的药物，意欲让伤口更深更深，教情人永不相忘；后来彰化有男子仿效，让女友也咬一口，但他忘了自己没有武功，因而引发了蜂窝性组织炎，确实留下伤疤，但也少了几分浪漫，更多了触目惊心的画面。
　　尽管传说有趣，故事凄美，但＂咬＂在自己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网上遇到气愤的事，咬牙咬唇的一时过不去，总想反杀过去把对方咬个粉碎。可气的是一不小心在腮边咬了一排齿痕，口腔内呈白色突起状，层层又叠叠，像极了一道断桥，让人在桥上进退两难；说真的，小伤本不足＂挂齿＂，偏偏如鲠在喉，略一摩擦便痛得哇哇叫，接下来，说话、进食都成了麻烦。
　　＂信你的人信你就是了，对一些你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人，他说一句不信你，你就急了，气了，何必呢？你需要他信吗？他信不信你很重要吗？如果你身边的人不信你，那是你的问题，如果不认识你不信你，那是对方的妄想症，他连自己都不信，会信什么？信，大大小小都是一种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无所畏惧，你又何必自寻烦恼！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信你就已经足够了。你学学你那位师兄的胸襟，他出师以后至今，人们对他的质疑就没停过，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优点，但连我都佩服他强大而无畏的‘胸襟’，他的内心强大到能容下大海，在他心里，鱼虾的骷髅都会游泳。＂先生破天荒地对我说了这么一些话。
　　哈！鱼虾的骷髅都会游泳！唉，我勒个天哪，我突然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小汐，果然就像一支小溪！有时候狭窄的连一只落叶都飘不过去！
　　常言＂久病成良医＂，其实用不了太久，一旦疼起来，自会驱动寻药的本能，既然先生说删掉那就删掉吧，就像先生说的，三国演义中，曹操被人旨意了一下就删掉了他呕心沥血多年的著作。为什么，不是曹操真的怀疑自己的作品，作为一个坐拥天下的人，不想给自己留下永远也解释不清的话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更担心的是这种贻害万年的风气，一旦助长起来，闻风而动，鼠辈伺机，小人当道，那就是一场灾难。
　　哈哈，我的先生！总觉得他老旧的思维与我逐渐对立，我们两代之间的交战一触即发，古典与新潮的对决，让我的脸颊更疼了喔！
　　但我心知肚明，终归是自己＂咬＂了自己，别人救不了。
　　我曾经历过几次挫败，年少时遭老师羞辱而中断学业，后来在家蛰伏半年，因为出门就是风雨，千夫所指，所以那些日子我足不出户，活成一个封闭的蛹，且不期待破茧；另外，这一场三年的想望，遇到一位木头一样的他，除了感动了自己外，并未让我赢得爱情，只有泛滥的情意与孤独，让生活逐日溃烂。
　　可我依然会努力，坚持我的信仰，我的路，我的未来。
　　不可否认，有时命运的确像是利爪毒牙，我们只能带伤夜奔，但其实跑着跑着也就好了，不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吗？别再自苦地爬搔伤口，别再执着地撒上毒药，让它结痂，忘了痛痒；待某日回首再看，或许＂齿痕＂早已淡去，淡得几乎看不清，只隐约嗅得那是一朵雪里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