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书法吗？（随笔）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房门敞开，小小的廊道有一扇窗。早晨的光落在屋前的马路，成排的斜屋顶，不很远的半坡，枝桠枯索地像压在页间的书签。弓弦般的电线上低回着雀鸟唧唧的鸣音。若前夜有雪，则窗景涂抹上一色，过往车在道路留下了湿泞的笔触。如果是暮色的忧郁，如果浓雾缭绕，像流动的画。
　　索兰卓玛抱着一堆画具从廊道探头几次问＂要不要来画画＂之后，我搁下手边的书说好啊，＂但要画什么呢？上次碰画笔彷佛是在塔尔寺了。＂那次是随先生去塔尔寺做义工，傍晚回到家，即将当天剩余的画纸放在客厅桌上，又不想浪费便随手画了一幅画儿，朵朵的花，构成如几何的图形，绽放的叶瓣一圈圈涟漪般环绕扩散，廓线间有指尖抹开的淡薄光晕。
　　索兰卓玛还是画一些花花草草，一边递给我瞧，一边说：＂这是上次你教我画的。＂
　　我看了看说：＂以后不要只画花草，就随意画出你心里浮现的画面哦！＂她听话地点头。
　　两张图纸平铺在客厅的地上，盒里的铅笔、水彩笔、着色笔滚落满地毯。我伏身在空白的世界之前，自记忆中曳出了长长的线条。
　　师姐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在画室素描，因为她勤快，画室也常常窗明几净，长桌总已摆放着各式石膏静物，球体、柱体、椎体，苹果和长把梨，还有维纳斯半身像。苹果和长把梨总是画完之后被我吃掉哦，再画的时候便又找新的，一周下来总是不够用。先生就去买新的水果来，再也看不见长把梨了，不是丑橘就是红富士，自此后画室的水果我再也没吃过，因为不如长把梨那般脆甜可口。画画的时候，先生陪着我们，从结构比例的练习，到明暗光影，有时临摹彼此的脸，有时勾勒自己的手。
　　深深涂抹的炭迹，往后的岁月都到了哪里？不知道。彷徨的青春曾否因反复的描摹，而轮廓清晰？我唯独确知的是，画画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快乐。
　　记得前不久，先生给我们他自制的画册，翻页尽是版画般黑白的线条。仔细看，那状似几何的图形有些实是蜂群，有些蜂蜕变成鸟，鸟像鱼，是鱼吗还是池面的叶子。
　　＂先生！我最喜欢这些插画。＂师姐瞅着先生笑道，睫毛眨巴眨巴的，就像活着的芭比娃娃。
　　＂哦，说说看，为什么喜欢？＂先生低头盯着画册问道。
　　＂嗯……我觉得先生善用空间的错视，创造出一个一个奇诡的世界。＂师姐回说。
　　见先生轻轻点头，我开始注意起这些画作，我看着那些在建筑间对倒歪斜的楼梯，还有士兵们行走彷若回升无尽的台阶，或先生那一双手，拾笔素描的手，在平面与立体的边缘，描画彼此衣袖的轮廓。当然他也着迷于镜面或晶体，经过其中折射令人迷惑的宇宙。
　　先生转脸问我：＂小汐，你呢？你是怎么看的？＂
　　＂我想家了喔！＂我撇嘴，淡淡地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立体感的画面，突然有点思念家乡了，南方天气，稍微回温至冰点上的二月，潮湿的水气却落成多日霏霏的细雨，整幢巍峨的建筑，仍隐现于蒙蒙的雨雾。广场草坪上的花草，眼眶的泪滴更寂寞了。
　　昨天，先生带我专程去德令哈看一场以＂无穷的维度＂为名的特展。画家的画作在展厅四周将我们环绕，我却心不在焉，回忆像绵延的田园，有一瞬，幻化成振翅的蜂群。我站在那幅《反射球体》前许久，朝向画纸中手托的球体，对视着其中弧状反射的画家的眼睛。在藏书环绕的房间，男人西装笔挺、面颊瘦削、落腮胡蓄长成严肃的线条、目光直视如炬；那是画家少有的自画像，却将自己藏匿球中世界，抑或是，将观者永隔于世界的外边？
　　写完读书笔记，又提起画笔，曳长的线条是青海果洛州夜里的黄河。涂涂画画的时候，想起了前些日子所写的《那一边》。我在河岸画上了树林和高楼，在一侧描绘出大桥与阿尼玛卿山。弯曲的公路，上方是一抹金色的云穿越，有些成为银河，有些成为月光。
　　＂这是拉加寺黄河大桥，这是拉加寺。＂我对索兰卓玛指指那里、这里的解释。
　　那晚我将画好的画立在墙柜边缘。睡前看去，恍然像悬挂墙上的小窗。而穿过了无穷的窗，一条公路将载我至外边静静飞翔。
　　上午自然又是提笔练字。先生说书法是中国的国粹，必须练成自己的字以后再寻突破，我自然不敢松懈。古语云：＂字乃文章之衣冠。＂所以先生说：＂虽然今日电脑中文输入系统普及，这说法似是过时，但书法始终是艺术，除了实用，更以独特的视觉形式表达观念和感情。＂先生对我的期望颇高，希望我成为笔走龙蛇的书法家，最终把我的字体升华为艺术。
　　学书法前也曾疑惑，什么是书法，不就是写字么？学习三年才知道，发现我现在的写的字其实根本不能称之为书法，＂书法＂这两个字在我这里也只是个书面名称，因为实在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而真正探究起来，我写得毛笔字，也仅仅是字而已，距离＂书法＂还有遥远的距离。
　　书法最要紧的是章法，是否有章法，章法水平的高低决定整幅作品的气势、格局和意境。由于书法是平面艺术，无论是哪种书体或风格流派，本质上都是用线条和墨，配合书法家的情志意气，在白纸上分割与组合，选择其中的密、疏、奇、正、大、小、长、短等，以及窄阔参差和开合伸缩。当然，除了笔法和章法，书法作品更有＂墨法＂，墨有浓、淡、枯、润、湿的变化，从中又能表现出焦、宿、涨、渴、飞白、枯、润等感觉，产生活泼的艺术效果。
　　书法并不是＂第一视觉＂那般简单，往往是书法家都能看出其中的妙处，而一般鉴赏者凭视觉带来的第一感觉，比如顺不顺眼，笔画是否工整。其实书法鉴赏是一门学问，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不要看一眼就轻易说什么＂丑书＂、＂烂字＂、＂小学生的水平＂……其实真正的书法家看了这种评论往往是偷着笑，轻轻飘过哦！大多数人对书法的认知仍停留在＂外行看内行＂的门槛上，进则不能，退又不甘，看上去书法如此简单，想一步就能跨入，谈何容易。若非苦心练习和学习诸书家书法理论，还真不好品会。
　　其实＂笔＂与＂墨＂浑然一体，笔法须由墨色来表现，脱离墨便无所谓的笔法；但脱离了笔法，墨也只是墨，而无所谓＂墨法＂。真正的书法家用浓墨，给人以雄浑有力、庄严丰富的感觉；如果用淡墨，则见清雅逸远。此外，如用干墨，可见苍劲老辣，湿墨滋润柔和，焦墨则更给人以枯老而沉重的艺术感。
　　把书法的笔法、章法和墨法综合运用，所产生的感性形象，便是笔力。笔力刚劲者如铁画银钩，雄强坚挺；笔力柔和者，则似棉里藏针，俊逸婉丽。更有＂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此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才学书法时，让我提着笔伸在水盆里练悬腕和腕力，手不许抖，笔毫不许散开，反反复复三个月，直至做到后才肯教我练字。我无耐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少挨先生的＂毒打＂，稍开小差或注意力不集中，便被戒尺惩戒，那可是真正的打，毫不留情。
　　打完之后，先生对着哇哇大哭的我说：＂学不至狂艺难成。＂
　　现在仍清晰记得，十三岁那年冬天，我一边抹泪哭一边问他：＂啥意思呀?＂
　　先生举着戒尺说：＂若要写好书法，唯苦读与苦练，要练悬腕，要临摹与自运并重，尤其执笔时要去感知作品点画间，下按的作用力与纸面反作用力间的微妙变换。要常看好字，眼界一宽，手中的功夫才有可能变高。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书法家，就必须具备高明的鉴赏能耐。＂
　　我边哭边说：＂可我不想成为书法家哦！＂又哭，又瞪眼，甩手，跺脚，背过身子，小动作没少做。
　　＂那你来我这里干嘛？＂先生问我。见我仍然哭，问我道，＂你人小脾气还挺大的，知道为什么要让你苦练写字吗？＂
　　我怄气，大声说：＂不知道喔！＂
　　＂写字就是要让你没脾气。＂先生对我说。哼，我当时不解，自然以为是先生故意这样说。后来才明白他说的话，确实如此哦！书法的关键是心法，在于运笔速度的拿捏，如何能快于其所当快，慢于其所不得不慢；如果当快反慢或当慢反快，最终就会出乱子。
　　等我把腕力练好之后，提笔不抖，稳若磐石，先生才开始正式教我书法，先从坐姿端正，呼吸均匀，把内力自身而臂，自臂而腕，自腕而指，自指而笔的贯注纸上，直到变化多端的墨意于是显现于字里行间。
　　＂大抵个性豪放洒脱的人，写字多半偏快，点画常虚浮而不实在；个性保守谨慎的人，写字多半偏慢，点画常呆滞而没有神气。不管人是偏快还是偏慢，经过一段时日的反复练习，书写速度就会逐渐调整为比较理想的运笔规律，因此写字可让人收摄精神。＂这句话是我学书法的第二年先生对我说的，我记在了本子上。
　　除教我一般书写实技、欣赏与创作的学理指导外，还教我书法史、批评理论、文字学、碑帖鉴定、书法美学、书法比较学，甚至人生哲学，如此庞大繁复的领域，如果没有一贯的坚持，很难圆满达成，幸运的是我竟然坚持下来了。
　　三年后的我，虽说写的字在先生眼里仍算不得书法，但每次提笔写起来总不犹豫，一副有迹可寻之势，自然而然地顺笔取势，一笔挥成，左右映带，上下衔接。也经常尝试写草书，这时候又一副无迹可寻之势，不会处处连络，字字相连，而是＂势连＂， 从意到心，由心到手，势感的动静变化，或似狂风骤雨，或似绵绵春雨，力争在整体上产生一种＂气度＂，形成＂书法风格＂，可我的草书在先生眼里却没有自己的风格，他说，我尚未摆脱字帖的影子。
　　掌握好字体结构、章法、墨法、笔法之后，就要看＂笔意＂了，就是超乎这些法则而在笔画间显出的意境和神采，气韵和风韵等，挥毫之时，都是＂意＂的运用，在＂意＂驱使下纵笔驰骋，随意赋形，笔随意转。
　　我常将自己写好的字晒网上，得一些点赞便高兴一阵子，先生知道后告诫我不要爱慕虚荣。又问我发了什么书法作品，我不敢隐瞒，于是拿给他看。
　　他就瞥一眼，问我：＂你懂书法吗？＂
　　我心里那个委屈，敢情我这三年的书法是白学了吗？
　　我扬起下巴问先生：＂难道我不懂吗？＂
　　先生抬脚走人，一边说：＂如果真的懂，你就不会晒你写的字了！＂
　　看来，三年后的我，宣纸上写的仅仅是＂字＂而已。哼。
　　现在回想学书法那两年可真是苦，可是苦中也有乐，当被先生表扬时心里特别高兴。每当书法展听到观众和嘉宾的欣赏和夸赞，心中也是十分的甜蜜。但我明白，我仍在学习书法的路上，用先生的话来说：＂书法这条路没有尽头，也许会尽你一辈子，却也无止境。＂
　　努力吧！路还很长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