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说过你很悲伤（散文）

　　◎童小汐
　　卓玛，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我安静地坐在窗口，等待天亮。
　　一只鸟，二只鸟，无数的鸟，集合完毕，热闹的拉开天幕，我的眼皮，也铺满温热的亮光，直至满室放大光明，我想，真的是天亮了。
　　起身把玫瑰花冲入蓝色磁杯，这赠杯的人，不知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昔日我打开包装的心情，未随时间淡去。你信仰佛教，希望与佛为伴，你也希望我也能与佛为伴。是啊，有佛为伴，即使心性刚强，比一阐提更难调伏的我，只要望向这片清净的香海，心田即柔美平静，身心还原素白，祈愿生生世世依止三宝，莫作流俗人。
　　举起香水海供佛，刹时，白烟混和着花香，愿此香云，洗净人间的生死烦忧。
　　卓玛！山上那座孤寺的蝉鸣忽然不见了，风吹过，扑鼻而来有一股薄荷香，镇日锁在文字塔里，妄求磨砖成镜的我，猛然醒觉，夏天真的过去了。园子里的花已谢了。也许这是想念的季节，或许未必。让我们可以想念的人，其实不多了，换言之，我们要列入别人想念的名单，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这人间多的是泛泛的酬对，多的是利益的掂量，多的是世故的演出，多的是好话的交换……有谁可以让我们想念，又有谁会在世界某个角落想念我们呢？有人可以想念，让人可以想念，原来是无价的幸福。
　　卓玛，你的父亲一个多月前离开人世，这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过的？会不会像我面临亲人的离别，心灵的四肢残障，爬行于茫茫荒漠中，靠着心底的爱为我点燃的灯火，维持心跳的体温，于朝露春梦的人生里，体证焰影水花，爱别离的华丽与哀愁。我们都必须在至亲挚爱的人，他们离开后，把他们置留、封藏，而后，不须记忆，把他们化为我们身上的血液、呼吸。只是，偶而我们不免怅然，这杯好茶，这册好书，这盘好菜，乃至心间淌流的诗句的温柔，这些点滴的平常，我们多想讨他们的欢心，看到他们眉眼的受宠，听到他们喜乐的笑声。
　　你曾说你很悲伤，你说你一个失败的人，在该上学的年龄却没有机会读书。你说你经常想到死亡，死亡到底把我们推往无底的黑洞，还是带领我们深入黑洞里，打开无垠的银河星空呢？我想，万古艰难唯一死，死亡的难测，生活的恩怨交错，每个人都是从错误、遗憾中，学习把握，懂得珍惜，不漏接人生每次投来的球。
　　读书的记忆，我想，多数的人是一片惨绿，包括我在内，在升学主义，在分数抬头的年代，我们都被压缩成同规格的档案，方便父母、老师们开启。教室的氛围，充塞着青春被辗碎的血腥味道。小学六年的日子，我的身上永远都挂彩，天天和女生们爬山涉水，跌得全身是伤，我用身体的疼痛，企图保持灵魂的活力，因为，我怕死，怕，我被卷进考卷的机器里。
　　不爱念书的我，为了讨厌看老师的脸色和木板的责罚，我把成绩调整在中上，这样我可以尽兴的玩耍，保有我的自由。原来学校教我们的不是诚实，是提早懂得自我保护；原来老师教我们的不是肯定自己，欣赏别人，而是拿着分数的量尺，去预测自己和别人的前途。
　　卓玛，在小学的六年，我从来没有上台领过奖状，从来没有当选过优秀生，从来没考过第一名，从来没有被当选为校外演讲、作文的代表……我很平凡，像大多数的人一样，平凡的赞美别人的风光，平凡为别人的成就鼓掌。平凡的希望，活的真实，接受生活应有的某些磨难，容许心头藏有一点烦恼，行路再难，平凡的我们，明白困顿是自然，但也懂得探出头，看看广大的天空。
　　曾经第一名和我擦身而过，我捧着美丽的泡沫，最后还是落空。小学四年级，我的语文考了九十八分，终于得到第一次全班第一名。另一位女同学考九十七分，那一、二年来，她稳坐第一名宝座。
　　第一名的她出身好，爸爸是区长，家境富裕，形象贤淑的她，与我无任何的交集。当老师念出分数时，她领回考卷，双手是发抖的，整个人跌到桌面，同学哄堂大笑，而我懂她的仓惶，懂她的无助，她回家如何面对父母。我转向窗口，泪潸潸而下。那一次，我改了考卷，把对的改错，让老师以为她看错答案。九十八分的我，少了二分，名次掉下，退居第二。我错过第一名的掌声，这样的性格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是了解自己，对于别人的无助，我永远软弱，达不到如如不动的圣境，我安于做一个可以欢笑可以哭泣的凡夫俗子。
　　卓玛，我曾身陷重度抑郁的绝望，但是上天是怜悯我的，让我再次有了重生的希望。我很满意现在的山居生活。山居是天人的生活，书画、琴诗，读书、写作。我漫游在仙山胜境，红花翠竹，微风行树是我的伴侣，在这里，我杜绝了红尘的喧哗，但未遗忘人间的苦难。
　　我和先生都是平凡的修行人，没有值得歌咏的丰功伟业，伸出的手，或许承载不了有情的泪海，但我们总是谨记，饮的那瓢水，食的每顿饭，享受的山水园林，皆来自于大自然，乃至天地一切有情，愿自己也化为众生的眼、耳、鼻、舌、身、意，与之共有共享。
　　卓玛，你托人送的一大包奶酪，快被我们吃的精光。你说，这是庆祝我第二次书画获奖。卓玛，何喜之有？一个学习写字画画的人，获了奖，就是做一场告别式，火烧内外，尸骨无存，再堕入中阴身，等待，新生命的寄托，转化成形啊。
　　这是想念的季节，想念生命里给我慧炬，鉴我光明者；想念赐予我冰炭刀山者，剖开我眼目者；我一一称谢，奉若精神导师。禅门里的云门三番二次被睦州关门，甚至粗暴的捉胸推出门外。《碧严录》载着：＂便被推出，门一足在门阃内，被州急合门，拶折云门脚，门忍痛作声，忽然大悟。＂被门夹脚的云门由此启悟。
　　这是最想念的季节，我重读《碧严录》，指间掠过云门禅师的求道行迹。那夹脚时的进退两难，我稍稍懂得几分。祈愿每个人面临被关门夹脚的阵痛时，可以把这痛当成是开悟前妙不可言的前奏曲。
　　卓玛，这个最想念的季节，你想念什么呢？为你打开天堂一扇窗的人，或是几件美丽的往事……我想念生命中每一段暗冥，它为我带来厚实的止静，止静后，里外损之又损，夹在门里门外，心神混乱疲累，一种无以名状的井然顺序，就这样掩然而至。
　　2021.5.17於德令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