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河有你承载（散文）

　　◎童小汐
　　对我不熟悉的朋友，都认为我有个好说话的好好先生，其实不然。我知道自己的红线在哪里，他也绝不允许我逾越红线，只要我一个不当心，瞬间就要火烧功德林，虽不致于将衣衫挣破，但也可以充当小号的绿巨人浩克了！所以我好怕怕，他那边一瞪眼，我这边就得正襟危坐，像极了高僧座旁受教的小沙弥。
　　我一向钦佩不起瞋心的人，我家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先生说：＂人的习性真像个无底洞。＂起初并不理解，其实初来乍到，且才十三岁贪玩的年龄，除了手机之外的事一概不感兴趣，第三年才领会先生这句话——累劫累世攒积下来的残绢败絮，蒙承了千尺万丈的尘垢，一旦震动摇晃，肯定是要激起漫天污屑，瞬间灰头土脸，不复人形。
　　人，如何得以平心静气，坚守一颗不受外境影响的心，不带一丝火气，不动一点肝火地处理红尘里恼人的繁琐事务？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道是＂知子莫若父＂，而于我，知我者莫若先生哦！沉默寡言的先生，或许生来就不多话，或许是生活的重担将他表达心境的本能也压迫到接近失语的绝境。
　　我追随先生前往青海前夕，我爸爸眼见羽翼即将丰满的女儿要离巢，平时不太会说话的他，就对我只说一句话：＂毕恭毕敬，随缘不变，刻苦努力，出人头地＂，如此交代了他对我所有的祝福与期待。我爸爸一生的修为，就是他的嘴了。妈妈每每为了柴米油盐，乃至父亲的爱酒以及薪水单里少了一张票子，与爸爸大起干戈。母亲连环炮似的抢白与责骂，父亲根本毫无招架的能力。
　　而三年后的我，也越来越像我妈妈。在先生眼里我是他的学生，而在我眼里他既是为我授业的先生，又是让我爱慕到非他不嫁的男人。对此先生第一次发现之后坚决对我不依不饶，为我上了不少思想课，全是附加的课目，我一边听一边瞅着他笑，他无功而返。接着故意冷落我，拒我于万里之外，而我除了他上厕所，总是寸不离地跟着他，就像他的影子，他再一次无功而返。见我动辄以死相迫，善良如他，自然不忍＂杀生＂，于是换计换策，使用＂拖＂的战术——幻想某天我长大了，二十三四岁想法会成熟，就会主动离他而去。其实他这一招最没用哦，我这么小喔！也不想想，你一个大叔能拖得过我吗？
　　某次，他又借口外出＂化缘＂，旧戏重演，收拾好行装，装入车子的后备箱，我看他一边开车门，一边慌里慌张地朝门口看，大有一脚油门逃逸之势。其实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我穿衣打扮，于是穿着我那身雪莲白的睡衣，从后院的小门从一边绕了出来，就站在车头前面。他似乎见我没出门，于是缓缓行驶，才回过头就见我在车头前方，又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我透过挡风玻璃见他捂着胸口趴在方向盘上，脸色苍白。
　　他气呼呼地拉开车门，朝我走来一边骂我：＂你干嘛！？像鬼一样，吓死人了，幸好这是大白天，若是晚上，我直接一脚油门就冲过去了！＂我才意识到长发飘飘的我，再加上一身雪白，晚上站在路中央确实能吓煞人，可我此刻哪有心思幽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地扑向他，他本能地一挡，我就跌倒在地，这下更是不得了，我狂哭不说，扯断肝肠似的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妈的？我妈说，小汐年纪小，你要好好对她，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不是人……＂先生铁青着一张脸，两只手不知如何置放，就像是被灌注了水泥，硬邦邦地杵在原地，文风不动。
　　其实连师姐都知道，先生这一生便是我的守护神，这是命中注定的。
　　我平时不发怒哦！绝对是那种微微一笑很倾城的乖乖女。要我发怒倒也容易，举凡遇见不公不义的人与事，乱下罪名的罗致诬赖，言语或态度的霸凌与羞辱等等，都能轻易的让我抱着一个热烘烘的脑袋，分不清东南西北，说不明风雨雷电，刹那间如一支点燃欲炸的冲天炮。
　　除此之外，只有一件事能让我动雷霆之怒，就是先生不带着我就独自出门。
　　每到夏天，先生出门逐渐频繁，不论是短暂的出去还是长期在外，我每次都会焦躁不安，他什么时候出发的？何时能够到来？我毛躁的眼里充满不安地揣想，站在院子里，在月光下反复辨认手上的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卓玛阿姨会操心到无法入睡，她每次都把铁门锁上。都夜半了，他当真不来吗？我双脚有些麻木，听着风吹弯了树梢，茂密的树叶趴咑趴咑互撕着。虫鸣喧声作响之间，还听得见几声雀鸟的啁啾，以及乌黑无踪的翅膀，倏然拍过头上的声音。
　　好深的夜啊！我僵在几分麻木的脚趾间，趾间几乎无有触觉，但是我还等、我按下所有心情等他。
　　当年夜空中的满月总是比我更为孤独，就像要让我在梦中笑出声来一样。梦见他来回来了，我便不觉得冷，梦寐间只是想笑，就这样奇异地悬着微笑，软绵绵地在被窝里醒来又睡过去、睡过去又不意醒转。
　　去年暑假至今，较我年长的师姐光明正大地进驻我家，让先生有了许多单独出门的机会，因为我没有理由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地跟着先生跑前跑后了，这一招实在是狠，不管我暗中多少次咬牙切齿地恨先生，但总是无法明火执仗地跟他吵闹。跟他三年来，我有两次不远千里地单独去寻找他，第一次寻找他那时师姐还没来，第二次单独去寻找他，也就是发生在这两天的事，当时师姐还没起床，我把她一个人扔在了青海。
　　到了晚上，师姐急忙给先生打电话说小汐不见了，邻居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先生平静地说：＂她在我这里，不要担心，我们明天就回去了。＂当天晚上先生带我去公园看灯火，我挽着他的胳膊好温暖，虽然都是北方城市，感觉那个小城相较青海的寒冷却一点都不冷，微风袭来，就像是置身于春天。
　　师姐对我非常照顾，只要是她吩咐的事，我也绝不打折扣的涌泉以报。后来，她与另一位走得近的女孩东乡族女孩索菲娅，因故反目。索菲娅与我同龄，鹅蛋脸，尤其是长睫毛下那一对大眼睛美得像吐鲁番的黑葡萄，她性格活泼，喜欢说说笑笑，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就因为一次索菲娅一个人和先生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聊天，结果被她看见，她便与我明言，不准我与索菲娅往来；我苦恼地回答她：＂索菲娅的爸爸是先生至交，与我也有三年的友谊，人家每年都来这里看望我，如何得以不相往来？是否可以朋友各交各的呢？＂没想到师姐当场勃然大怒，自此视我为陌路人，不但不跟我说话，就连晚上各自在各自的床上睡觉，她都能背对着我……逐渐的，我忍受不住了，那种看不到形影的霸凌，让我看到她就要呼吸困难，一心觉得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总之，在某个万念俱灰的夜晚，我被彻底地激怒了，虽然你是师姐，但也不能限制我与朋友往来，于是我就不想让她在这里了，平时对她也逐渐冷落。或许是真的累了，或许是师姐的态度触动了我的某条红线，我当场发飙，不顾先生在场，犹如小浩克上身般，扯大了喉咙，破口大骂师姐，先生又惊又急，问我缘故，只是这种缘故我该如何说明呢？如照实说，难免让先生知晓师姐为他吃醋，若说其它原因，也实在没有，平日里师姐也对我不错。
　　＂她不叫我和索菲娅来往哦！＂我又翻白眼，又撇嘴，一脸的委屈相。
　　＂少来往吧，她每次来，你就等于放假了，贪玩不说，还浪费许多纸墨！＂先生没好气地说。我没想到先生会在这个问题上支持师姐，只看到师姐在一旁偷偷笑我，春风得意的模样儿。我非常沮丧，毕竟，在先生身上，三年来看多了人情冷暖，我却为何为了点小事对师姐如此张狂地发火，甚至怒言相向？先生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往往痛完了，心明了，也才会察觉到嘴里、心头所泛出的苦涩，那岂是后悔两字得以说得清楚呢？
　　再大的脾气，再大的气愤，只要到了他面前就荡然无存了，在他面前我乖得像一只小白兔。因为我爱他，三年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然而他仍在这个暗夜、远方的雾里，在那片模糊中一头赶路一头叹息。
　　但是我等，我等着他哦！
　　＂起来！傻坐着干嘛？＂他对坐在桌前正撅着嘴生气的我说，于是我便起立。
　　＂回房去看书吧。＂他又严肃地说。于是，我照做，回房间去老老实实看书。哼。
　　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对我严厉起来是让我感觉恐惧的那种，可有时候对我好到能让我落泪，我对他又爱又恨，可到最后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喔！
　　有一次下车，未料他偏偏停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我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伤到膝盖，每天细心帮我换药、擦伤口。至今小腿上一小块疤痕仍清晰可见，虽然不太美观，却意外展现出难得的＂父爱＂，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
　　我们住的地方地势较低，虽说青海多晴少雨，但仍然会有滂沱大雨的时候，院子的水沟来不及排水，造成雨水倒灌，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淹了水，等雨停，先生赶紧号召我，合力将积水扫出去。我们家在这村巷算来是第三家，我和先生像接力赛一样，各自拿着扫把，我站在院子挨着家门的地方，他站在院子门口，一个接一个将面前的积水扫出去。
　　我还记得那一次，是我来这里第二年夏天，我和先生合作无间、玩得不亦乐乎之际，我要求调换位置，让他站在房门口，而我站在院门口，因为我觉得这样更好玩，扫水的时候可以将水高高地扬起来，然后再看它们落在地上，一颗颗圆滚滚、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天而降，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颗颗璀璨的珍珠，特别好看哦！我喜欢看的水珠，虽然常因贪看而弄得衣履尽湿却也不改其乐，若说一沙是一世界，一颗水珠又何尝不是？水珠里可以看到当下一整个环境，树木、草地、蓝天，甚至连自己的影像都化为小人儿，在里头睁大了傻不愣登一双眼。
　　正当我扬得起劲，咯咯大笑的时候，一个藏族大叔正好赶着牛车从门前路上经过，车上坐着个另一个大叔，不分青红皂白，拿着一个头就往我的小腿砍去，我痛得嚎啕大哭，先生闻声冲了过来，赶紧抱着我进屋处理伤口。幸亏头在水中打滑了，力道削弱许多，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卓玛阿姨和央金大叔闻讯赶来，卓玛阿姨摸着我的头关切备至，以至于看她落泪，问我疼不疼。央金大叔则问我看没看到是谁打的，我说不认识，一个大叔赶车，一个大叔就把头抛了过来。央金大叔又让我描述他们的模样儿，我已惊魂未定，也不知如何说了，支吾半天说不出来。
　　央金大叔说估计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卓玛阿姨不干，气呼呼说：＂找出来那个人，非要收拾他们不可！敢在我们家门口打人，吃了豹子胆了。＂央金大叔连忙说：＂过路的人吧，人早跑掉了，怎么找？＂卓玛阿姨瞪着央金大叔问道：＂你是吓得不敢找他们吧？＂一句话把央金大叔激怒了，骂骂咧咧往外走：＂你就看我敢不敢，你等着，我拿刀子去。＂
　　先生是个不喜欢跟人争长短的老实人，处理好我的伤口后，立刻去央金大叔家把他拦住，不让他去闹事，他就这样，每遇事如果不严重，他往往自己吃亏，宁可沉默也不愿去讨个公道。比如他那辆百万豪车，我就亲眼见过被骑摩托车的人追尾两次，对方反应快，总是先倒地，坐在地上不起来，一脸的无辜。先生无奈摇摇头，就下车去一边扶人家，一边和善地说：＂起来走吧，你也不是故意的。＂话刚出口，对方连谢谢都不说一声，骑着摩托车就扬长而去。可是后来，哪一次补漆不花个万儿八千的。
　　这次一样哦！先生劝下央金大叔说：＂算了。我看到了，也知道他们是谁，这事儿以后再说吧，还好问题不是太大。＂央金大叔顿时＂气消＂，也就作罢了。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不巧的是过了半个月，果然见有人来登门拜访，我听见有人在院门外＂哎、哎、哎＂地大喊大叫，赶忙出去瞧，开门一看正是上次那个赶车的大叔和朝我扔头的那个大叔，身边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躲在大叔的背后，胆怯地盯着我。
　　我立刻火冒三丈，准备关门，结果被赶车的大叔将门拽住。赶车大叔对我鞠一躬说：＂丫头呀，对不起你呀，上次打你的人是我弟弟，我带他来和你道歉！＂
　　我朝他和他那个弟弟大叔连翻几个白眼儿，撇着嘴说：＂我才不要你们道歉喔！＂
　　正要骂他们几句，结果先生出来了，看见他们俩，先生脸色凝重起来，很不高兴地问：＂你们来有什么事吗？＂赶车大叔连忙赔笑，拿出烟来让给先生：＂我专门带我弟弟来给先生道歉，那天的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我这个弟弟是个聋哑人，脑子有点毛病，当时这个小丫头玩水呢，我弟弟以为是小丫头子调皮，故意把水洒在他身上，就拿头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手一滑头就出去了。我当时在赶车，啥也不知道，回去以后才知道的。＂
　　先生一念之仁，就接受了他的道歉。接过赶车大叔的烟，点燃后吸了一口，慢吞吞地说：＂半个月了才想起来道歉？你们有话直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赶车大叔说：＂先生，我女儿有点不对劲，晚上怕黑，经常和我说她看见鬼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也请活佛来家里念经了，啥也不管用，现在越来越严重，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听说先生你有这个办法，就来了。＂
　　＂报应哦！活该喔！＂我也抓着先生的衣襟，躲在他身后，瞪眼撇嘴说。
　　＂瞎说什么，还不去写字？＂先生转头瞪我一眼说，我只好乖乖闭嘴，白眼儿没少翻。
　　先生看了看小女孩的脸，又让她看他的眼睛，小女孩不敢看，躲在她爸爸的身后埋着头，经过她爸爸好说歹说，劝了一阵子才肯看先生的眼睛，连我都看出来这小女孩脸色不正常，是那种灰白色的。
　　先生观察了一阵子，沉吟道：＂来，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们来我书房。＂于是两个大叔带着小女孩就跟先生去了书房，对这个我忒好奇喔！自然也不肯错过，也就跟了进去哦！
　　那时候记得不清楚了，大概情形是先生拿出一块红布，让她盯着红布，结果那女孩不安分起来，又哭又闹的，甚至咆哮，两个大叔险些没控制得住她，大家都觉得异常。先生在她额头点了朱砂，然后默默念了几句什么话，我也没听清，不过我看那女孩立即平静了下来。再后来先生又取黄表纸画一道符，叠成三角形状应红纸包起来，又让她爸爸脱下她的外套，自己拿穿着红线的针给她缝在外套肩衬的位置，记得是让她带够七天，七天之内不能丢了或去掉。
　　七天之后赶车大叔兴高采烈地来拜谢先生，拿来两只杀好的羊，先生坚决不要，让他拿回去，结果卓玛阿姨说：＂这个不能拿回去了，我代先生收下就行了。＂然后就直接搬到她家里去了。最后先生对我说：＂你这一顿打也值得，给卓玛阿姨家换来两只羊，也是帮人家做了一件大好事！＂突然想发火，念在他一个多月天天为我细心敷药，精心照顾的份上，我只能噤声了，只能尴尬地一笑。
　　感谢先生，在人浮于世的生命之河，以他的承载我度过每个关口！
　　时间如流水，缓缓冲淡脑中汲汲思念。
　　将来六十岁的你，长得会是什么模样呢？是否让白发在你浓密的顶上斑驳？是否让皱纹在你黝黑的脸上刻凿？是否让我在你孤寂的心上种下一丝暖流？
　　幻想着将来这样的你，会露出满满的慈祥的微笑，轻轻地骂一声：＂傻丫头！＂
　　时间如流水，缓缓浅浅地冲洗着心中深深的想念。
　　六十岁的我，生得会是什么模样呢？是否让短发取代了长发飘飘的温柔？是否让鱼尾纹替代了酒窝的笑容？是否让你在我沉寂的心头挂上一道彩虹？
　　尽管你现在还陪伴着我，但我仍在午夜梦回想起时，让泪奔腾于脸庞，而无形的痛呐！则在心房肆意地闹腾。
　　这只是其中一小段回忆，我也只是将它记录了下来，我怕某一天你会离去，而我又想不起来任何与你的点点滴滴，所以，倘若将来有一天你离我而去，而我想不起来你的时候，我可以看每一篇我的记录，我不能遗忘，因为我不能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