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总是把小孩子想得很愚蠢。奇怪的是,每一个大人都曾经是小孩,可一长大他们就很容易忘掉这一点。大人们在回忆往事时,对自己所抱有的那种宽容和善意一定能讨得圣诞老人的欢心。至少比我受欢迎。所以当我收到礼物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没搞错地址吧? 白胡子红衣服的圣诞老人哈哈大笑着,说道:"圣诞快乐!你是个好孩子,你值得拥有这个礼物。" 我目送对方离开,对此表示怀疑。 我出生在圣诞节这一天,今年十四岁,刚升上九年级。对于小孩子来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对于大人来说我还是小孩子。不允许外宿,不允许在外面逗留太晚,不允许这不允许那,随着孩子们一年一年长大,大人们的担忧与日俱增。小孩子的秘密却越来越多,交换的纸条里全是自行编造的暗号。 同桌写完纸条,假装不小心让橡皮掉在了地上,低头捡橡皮的时候顺便把纸条团成一团扔到后排,然后用手肘碰了碰了我,小声问道:"你去吗?" 我摇了摇头,继续盯着课本,事实上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字和字之间已经没了间隔,迷糊成了一张奇奇怪怪的迷宫。要不是太困,我可能会提醒他,老师在上面什么都看得见。 上节是体育课,足球场在修整,一开始老师让全班集合绕着篮球场跑了两圈步,之后便放我们在操场上自由活动。一大半人都跑去打篮球,还有一部分乒乓球爱好者,我跟同桌慢吞吞打着羽毛球,恨不得每一个球都靠捡的。体育老师经过时忍不住瞪了一眼,"人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都比你俩有劲。" 同桌嘻嘻哈哈道:"老师,等我退休了光拿工资不干活我也有劲。" 老师撇他一眼,"就您老这身体素质,好好保养吧。先活到退休再说。" 同桌握拳,"老师,我会加油的!" 老师无可奈何,摇摇头,去指导打篮球的学生。 同桌故意把球打到网下,捡球时问道:"你知道隔壁街上新开了个酒吧吗?" 我点点头,"上个月才开的。香蕉船不错。" 同桌夸张地哇了一声,"人家小姐姐在台上跳钢管舞,你就坐那儿吃冰淇淋?"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手指拨动球拍让它在掌心转了一圈再握住。 同桌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哇,你什么时候学的?" "这两天练的,不难。"我分解动作给他看。 下课铃一响,同桌就迅速收好书包向外奔去。几个好奇的男孩子相约去酒吧探险,且不说未成年不能入内,其次那是个男脱衣舞酒吧。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圣诞冒险,很多年以后可以成为合家欢话题的那种。 外头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傻瓜!我妈说了,圣诞老人是假的!" 我慢吞吞收好书,不用猜都知道是哪个笨蛋在说这样的话。他爸爸也是这样,每次来开家长会都会起立发言并大量引用名人名言。我本来还很同情他妈妈呢,原来就是一家人。用别人的话为自己背书,这是大人们的坏习惯,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说服人。或许是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话一点儿不值得相信。 另外一个人更加大声地喊道:"你才是傻子呢!那是仪式感!是个送礼物的借口!" 我隔壁的同学疑惑道:"仪式感是什么意思?" 她的同桌回答道:"上课起立,升旗立正,这就是仪式感。" 她哦了一声,忽然拍了一下同桌的屁股,提起书包迅速逃跑,"哈哈,这就是我的放学仪式感。" "那叫仪式啦,笨蛋!"同桌匆忙追出去,"你头发快扎起来,今天有老师执勤的。" 她乖乖地站住被同桌拍了屁股,又等着同桌给她扎头发。这个年纪的女生已经知道美是什么意思了,干净整洁是基本要求。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通常还停留在会泥塘里打滚的阶段。比起那些一知半解就忍不住炫耀的男生来说,我觉得和女生相处更舒服。男生通常过早地学会了大人的坏毛病,比如我,总把别人看成笨蛋。虽然他们确实和笨蛋差不多。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九点钟了。我给爸爸打过电话说我想去吃香蕉船。爸爸直接挂掉了电话。我在路上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如果我不在家,叔叔基本上会留到这个时间,等到爸爸上床睡觉他才会离开。 爸爸说就像来送礼物的圣诞老人。 我知道叔叔不是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并不会真的送礼物上门,他们通常都出现在商场里,装出一副和蔼可亲喜爱小朋友的样子。成年人的友善里总带着傲慢,但他不是。他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和好脾气,在每一次被爸爸赶走的时候,只是无奈地摇头,下一次照样会带着礼物上门。爸爸每次都表现出十分嫌弃的样子,但在他每个到访的日子都会显得特别兴奋,忍不住要使唤我去做点什么。只要我动作稍微慢点,他立刻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他的一生都是因为我被耽误的。他本来是医学院的医学生,实习的时候很偶然的机会和照看的一名病人发生了关系。差不多半年之后,病人带着孩子找到他。感谢现代科学提供的证据,我确实是他的孩子。 大人们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爸爸会骂遇见的每一个让他不顺心的人,却要求我不能说脏话。他总在念叨着尊严是自己挣来的,但同时觉得所有人都在给他难堪。大人们所说的话中,"挣"是一个最难理解的字。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获得过奖励,小孩子听话乖巧是应该的,调皮捣蛋是不应该的,读书成绩好是应该的,被叫家长是不应该的。我从来不知道有哪一个小孩子只凭自己的努力就能挣来尊严。一个孩子挨不挨揍的关键只在于大人,不在于他自己。天生恶魔这种话题很引人注目,但是大人们,你们中间诞生过更多的恶魔,把责任都推到小孩子身上这个习惯可不太好。 家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倒在沙发上的爸爸。我怀疑叔叔有强迫症,每次他离开以后连浴室里的毛巾都会按照颜色大小整整齐齐挂好。每一次在他到来之前,爸爸总会特意把一切弄乱,有一次甚至把鸡蛋砸在浴缸里。 我问过他一次为什么能忍耐这一切。 他说:"当然是因为你啊。" 我翻了个白眼。 他哈哈大笑,"为了档案好看,我一直以来参加的社团都和社会实践有关,比如社区服务的志愿者之类。你爸爸是我第一个负责的对象,可能是有一点特别。" 他眨眨眼,"不过这话可不能跟你爸爸说哦。" 我也眨眨眼。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承诺。我可不想像大人那样随口答应什么事,于是往往模仿大人的方式给予摸棱两可的回应。 他是唯一一个以成年人的方式来对待我的大人。但是仅此而已。爸爸是个很糟糕的大人,但有一点他说得很对。叔叔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友好和礼貌,不过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善意和善意是不同的。爸爸说:"你不能苛责别人的动机,但你必须保持警惕,尤其当对方是出于善意的时候。" 当然,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一直在抱怨妈妈,认为他当时初出社会容易心软,才会被一个看起来迷人又脆弱实则冷漠又残酷的病人给勾上床。 我的想法不太一样。妈妈是一个十分清醒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她勾引爸爸的原因也很简单,她当时需要一个孩子,恰好面前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实习医生。结婚的原因更简单,她需要婚姻,可是爸爸不想结婚。她就选择和合作伙伴在一起。 她并不认为这些话应该避开未成年人。合作伙伴是个女生。她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就是她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我应该比其他孩子早熟一点。这是她的母亲教她的。 "但是最好不要太早熟到变成我这样。" 妈妈当时进医院是因为车祸。当时她和父母正在前往某个宴会的路上,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父亲忽然提出离婚,他想要自己的生活。他和母亲是商业联姻,但他并不擅长这方面,大多数事务都是母亲在管。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想去过隐居的生活,避开所有人和社交,他讨厌出席宴会。母亲以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庭为借口拒绝了。但她很清楚,母亲需要的只是一个光鲜的外表,她和父亲不过是一个点缀一个装饰,家庭和睦能帮助母亲获得更多股东和消费者的信任,宴会不过是必要的社交。比起母亲来,她或许更理解父亲,她骨子里有着和父亲一般无二的疯狂的劲头,才会毫不犹豫生下了我。于是她插嘴道:"我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父亲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哼着奇怪的曲调,反反复复唱着两个字,"你看!你看!" 母亲愤怒地吼道:"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冷静地说道:"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是吗?"母亲冷静下来,神情流露出一丝不屑,"最开始我们只能住在郊区的别墅,你的那些收藏只能搁在地下室,出席宴会还要担心礼服和车。但现在我们在城中心拥有一栋楼,顶楼是游泳池,你每天都要游泳,你有自己的更衣间,还有两层楼都用来存放你的那些破烂玩意儿。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你在购物这件事上有多么肆无忌惮吧?" 父亲踩下刹车,开始脱衣服。母亲吓到了,一时间不知所措。而她当时忙着和朋友聊天,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车停下来了,直到母亲发出一声尖叫,"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离开。" 父亲冷静地回答道。他就这样光着身子下了车,并离开了公路。 那是她记得的关于父亲的最后一个画面。 母亲穿的鞋子不适合开车。她自告奋勇坐上驾驶座,但疏于练习,与其他车发生了碰撞,情况并不严重,她只是擦伤了额头。但母亲歇斯底里地要求她必须住院——"你父亲已经是个巨大的问题了。我绝不允许我唯一的继承人再发生任何问题!" 甚至于母亲立刻更改了遗嘱,要求她必须结婚并生下继承人才能继承遗产。她原本并不在乎这些,但依照保险公司的要求进行体检时,母亲被查出了肝癌,晚期。母亲总是躲避更详细的体检,她自认为十分健康,消瘦乏力不过是健身过度的结果,恶心呕吐也只是因为太过忙碌。病情发展得很快,快到母亲甚至没有办法再改回遗嘱。 妈妈有些伤心地说道:"可是更理解我的反而是我的母亲。父亲只想抛下一切离开,他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也同样自私。母亲无法理解我的疯狂,但是留下了一大笔遗产,足够我完成任何愿望。但奇怪的是,我什么愿望也没有了。" 妈妈的第一笔投资就是一家脱衣舞酒吧。与合作伙伴一起,后来发展成了连锁。合作伙伴是妈妈大学的学妹,暗恋她许久,一直隐瞒得很好,直到发现她需要婚姻,而孩子的父亲并不想结婚。我管妈妈的合作伙伴叫阿姨,有时候还会开玩笑叫她姐姐,妈妈只会挑一下眉。妈妈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无所谓。我对因为酗酒失去了正式工作的父亲并不觉得抱歉,他有自己的生活和面对人生的态度,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我身上发泄脾气,虽然他也会道歉,清醒的时候甚至能正正经经地跟我交谈。可他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妈妈身上是不公平的,他酗酒的原因是因为一次失败的手术,病人的死亡更加重了他的抑郁,他看了不少心理医生,但一点用都没有。为了我的安全以及我能像个普通小孩那样长大,我一直跟爸爸住在一起。我随时可以打通妈妈的电话,但我可不想因为这种事麻烦她。 我以一种毫不巧妙的方式把这件事传了出去。我故意弄伤了自己的额头,然后打电话给阿姨,并声明不想让爸爸的事情打扰到妈妈。她表示同意。 没过多久,叔叔就到了。他自称是社区服务人员,是名志愿者。叔叔是爸爸的学弟,在脱衣舞酒吧兼职。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看见了他,并且查过他。 阿姨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我同样眨了眨眼。 正如妈妈的妈妈所说的那样,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就应该能接受这些挑战,一个难缠的客户可能还不如一个难搞的家人麻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所以是这个顺序,自然有它的道理。 我的同桌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以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过早承担了生活的重担,所以隐瞒身份去酒吧打工,并好心地为我隐瞒了这件事。说到这点我得庆幸,爸爸的衣服都是叔叔买的,而我的衣服都是阿姨买的,适合且符合我们的收入。这是两个特别有分寸的人,或许因为他们是双胞胎的关系。尽管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弟弟长得又白又软,双眼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跟小狗似的,跳舞的时候小费都收得最多。姐姐是单眼皮,肤色更接近小麦色,为了凑大学的学费还当过一阵子模特,不然妈妈这个颜控也不会答应结婚。 她们的父母在那次意外之后就去世了,幸好两人都已经成年,互相支撑着彼此考上了很好的大学。直到她遇到了我的妈妈。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 爸爸说过,我不应该苛责别人的动机,但我必须保持警惕,尤其当对方是出于善意的时候。爱恨只是同一条感情线上的两个端点。而我的爸爸妈妈太容易被打动。但是不要紧,只要他们能这样欺骗他们一辈子,谁又能说这不是爱呢? 当然还有些事情我最好能赶在圣诞节之前处理掉。比如那个失踪的父亲。伪装成圣诞老人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尤其是出现在一个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面前。我拆掉了那个音乐盒,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我还是转送给了同桌。去年他送了我一盒拼图。要保持礼尚往来,这样他才会记住送礼物之前我已经去吃过了香蕉船。 通常大人在孩子面前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就好像我的爸爸。也可能有我的原因,是我纵容他们这么做的。只戴一副白胡子可藏不住恶意的。 隐士的生活可没他想象中那么好过。没有恒温泳池,河水永远是冰凉的,也不要指望着游泳起来就有人准备好热红酒。没有人伺候,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可他那双手从前只拿过球杆和酒杯。他只是长了一副好相貌,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出席宴会作为一个漂亮的装饰品就是他最大的价值。 显然他并不想承认这一点。在失去了最后一个愿意照顾他的女人之后,他搜索了很多和遗产继承相关的内容,并与几个律师见了面。幸好他很谨慎,并没有透露详细的情况。这为我节省了很多事。 我确实去过酒吧也吃过香蕉船,但不是在那一天。尽管爸爸永远也不会向妈妈求证这件事,而这对双胞胎都是很有分寸的人,她们永远不会问为什么。 窗外烟花绽放。 在欢呼声中,新的一年已经来到。 新年快乐。 我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新年快乐。这样我才能当一个好孩子,才值得拥有这份礼物。 并记得提醒自己,不该认为大家都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