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白 图：来自网络 一
2018年8月底的一天，虽然已经是立秋天气，但依然显得极为灼热。 周五放学，身为教师的夏青刚走出校门，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消失了30年的父亲回来了。 匆匆开车赶到母亲家，继父正默默的抽烟，母亲一脸怒意。嫂子坐在旁边。哥哥是大货车司机，经常长途，一星期甚至十来天才回来。村里的几个干部，对门和邻家的几个婶婶也在，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夏青和大家打过招呼，看到了那个黑瘦的，低头不语的的老男人。 他肤色黝黑，头发斑白，一脸的落魄。大概就是＂父亲＂了，从她四岁就去打工，一去不回的父亲。 ＂老祸害！娃小的时候不管，我和老张辛辛苦苦拉扯大。娃也成家了，孙子都上小学了，你来捡现成的！还要不要脸＂母亲忍不住，又骂了起来。 ＂闺女呀！爸一直都想你的！爸错了＂夏雨峰求救似的看向夏青。稍显稀疏的剑眉稍稍蹙起，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在泪光浸润中，似乎退去了些许浑浊。 那眉眼，那神情，夏青无比的熟悉，一如隔着滚滚风尘，见到另一个自己。是她复制了他的。这想法让她非常不舒服，又莫名的有点心软。 她挪开眼光，尽量一脸冰冷，不去看他。 夏青径直走向继父，＂这才是我爸，把我和哥哥从小养到大！我就认这一个爸＂。 ＂闺女，闺女啊！他们说你是当老师的，素质高，你可不能不管爸啊＂夏雨峰哀求道，那神情像极了不愿离家的老狗。 ＂不要脸！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个东西！有俩钱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那年，你打的我......＂母亲眼睛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嫂子递了张纸巾过去，继父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背。 嫂子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孩子回来了，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好好商量。毕竟是亲人，娃还是正式工作，闹大了也不好看。村干部和邻居说着都走了出去。 嫂子说哥哥没回来，她又是个没主意的，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照看，她也先回去了。有啥需要的，打电话说。 母亲恶狠狠的瞪着他，一个劲骂＂害人精＂。夏雨峰只管低了头，也不做声。 当年 ，夏雨峰继承了爷爷的一手好木工，也继承了酗酒的恶习。喝醉了就像疯子一样，怀了三个月身孕的母亲被他一脚踹到流产。从此不孕。两个舅舅把他痛打一顿，才离了婚。 那年，夏青才四岁，记忆里似乎有一点生父模糊的影子。但这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原本就是她要刻意忘却的。继父是个朴实，善良的男人。母亲再也没有怀过孩子，他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一直把他们兄妹视若己出。 这个突然冒出的父亲，既让夏青感到厌恶，又无端生出同情，这同情又使她心里对母亲产生了愧疚。 二
母亲说，现在外人都走了，让他说实话。这几十年都干啥了？挣了多少钱？ 他吞吞吐吐的说，时间太长了，谁还记得清！反正换了不少地方打工，在顺德的时间最长。他的一手好木工还挺吃香。在一个木具制造厂当师傅，老板也信任他，小作坊的钥匙都给了他一把。 有次，接了个大订单。作坊里日夜开工，他边干活，边抿两口小酒提神。深夜收工时，大概是忘了拔掉电锯的插头。当夜电线短路，引发大火。辛辛苦苦赶制的木具和堆积的原材料，全部烧成了灰烬，造成了几十万的损失。 老板把他打了一顿，押下了他的身份证，重新贷款开业。他还了十几年的债。 老板怕他跑路，把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给他。那是个高胖的女人，男人死了，带着两个男孩。女人把他管得很严，每月才留200来元。他稍有不满，不过是瞪了个眼，声音大了点。女人脱了鞋就照他脸一顿猛抽，他要是敢还手，那娘仨就一起上。 当然，女人有时也是很温存的。后来，女人的孩子也大了，不尊重他。他一气之下就走了。打点零工，挣一个花一个，也没攒下钱。 ＂怕是被赶出来的吧！＂母亲看着他，一脸鄙夷。 ＂你就不想自己的娃？不拿钱回来，也不回来看看？＂ 回来过一次，办新身份证。没脸见娃娃的面，没敢耽误就走了。他嗫嚅道。 母亲气得脸通红，拍起了桌子。夏青越听越烦，焦躁起来。她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生父，但又做不了恶人，不得不管… 妈，天都黑了，我还没吃饭呢！ 就是哩！老婆子！咱赶快给女子做饭！继父拉走了母亲。 气都气饱了！还吃啥饭？是母亲的唠叨声。 夏青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小学英语老师，带了六个班。特别忙，工资也不高。老公也是上班族，收入一般。还要还十来年的房贷，有个孩子要养。问他到底怎么打算？是想住在老屋，每月给他生活费？还是，一起去市里找个活干？ 他一脸讨好的说，自己身体还好着呢！不给她添麻烦。找个活干就行了。 夏青给母亲和继父说，自己还有事，着急回去。夏雨峰她来安排。母亲悄悄的拉她过来，小声说，防着他点，甭带到家里去。 夏青给他找了个旅馆，留了点钱。自己一个人随便找了个面馆，狼吞虎咽般一碗面下肚，心情好多了。 三
回到家，她有点尴尬的说起了生父的事，有点担心丈夫和婆婆埋怨。他们倒是什么难听话也没说，表示同情和理解。夏青的心里暖暖的，她没看错人，他们一家都是善良的人。 婆婆说，前两天还看见附近一个老小区招保安呢，明天她再去问问。 夏青严肃的和夏雨峰约法三章。不准喝酒！不准惹事！不准偷懒！要是出了乱子，她不会再管他的事。夏雨峰像个听话的孩子，一个劲点头。 夏雨峰开始上班了，夏青还挺紧张。平时上课手机都是调静音，一下课先看有没有未接电话，生怕他又惹出是非。 婆婆每天买菜，散步经过时，都会跑去看看。 ＂好着呢！没事。＂婆婆笑嘻嘻地说。 夏青有几次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保安门房。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次，他走出来了，穿着深色的制服，在门口走了几圈，像是在活动身体。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向对面望了过来。夏青赶紧低了头，走开了。 10月中旬时，夏青接到他的电话，说有事找她。夏青走出校门，就看到了他，笑咪咪的。提着牛奶酸奶，饼干零食之类的，让她拿给公婆和孩子。原来他发工资了，趁休息，转悠到她学校附近，顺便来看看她。 夏青冷了脸， 让他以后不要到学校来，东西没有收。看着他慢慢转身离去，脚步沉甸甸的。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11月底时，婆婆连续几天没在小区见到夏雨峰。一问，他被解雇了。 原来，夜班时，有业主开车回来，连叫几声让起杆，一直没动静。一看，他竟然给睡着了，还满嘴的酒气。业主埋怨了他几句，他就连哭带闹的，影响特别坏。物业部经理匆匆赶过来，在门房发现一个矿泉水瓶子，里面还有点酒。当时就让他走了。 夏青气不过，打电话过去，你是不是故意给人添堵的？小的时候没养过我，老了回来折腾人？ ＂我早就知道你不想管我！你别管了！不用你管！＂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又喝多了。 夏青直接挂了电话，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给母亲打电话说了这事，母亲又把他的丑恶事迹数落了一遍，让她以后别管那个老东西。夏青更加心烦。 尽人事，听天命吧。老公的这句话让她稍稍平静下来。 刚过了十来天，夏青又在学校门口碰上了夏雨峰。他讪讪的笑着，几次张开嘴又闭上。夏青不想理他，也不开车，在路上一直往前走。听着他在后面吭哧吭哧跟着。 夏青走累了，找了一个长凳坐下休息。 闺女，闺女呀！爸再也不喝酒了！爸知道错了！你就再帮爸爸一次吧！夏雨峰低着头一个劲赔不是，像个小学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夏青知道他是没钱花了，用微信给他转了500块钱。 ＂你回去吧！有合适的事我给你打电话。以后别到学校来了。＂夏青皱着眉，不耐烦的说。夏雨峰唯唯诺诺地走了。 夏青寻思，他这辈子都离不得酒了。真不知道他还能干啥工作！丈夫提醒她，可以试试清洁工。 夏青以为他会反对，他却一口答应了。不过，就干了两个月。就一直嚷嚷着，城市太热了。他老了，一热就头晕眼花，吃不消。要了一笔钱回老家了。 后来，听哥哥说，他给夏雨峰修缮了老屋，添置了几样家电，白天就在他家吃饭。还给他买了两只羊，总算有点事干。 夏雨锋还想找个老伴。不过他没钱，名声又不好，现在的老太太可比有的小姑娘精明，又不图情啊爱的。 后来，他放话出来，说自己其实有钱，故意试探孩子的孝心的，才没拿出来。现在看娃过得好，他也放心了。这钱就是用来找个老伴，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到底也没人看上他。 他自己在酒后漏了真言，有钱的事是胡扯的，钱都被他喝光了。倒惹得嫂子生了一场气。 四
2019年春节后，夏雨锋整天吵吵着自己太孤独，没个说话的人。农村的老头老太也不太搭理他。他情愿去养老院，还热闹些。 哥哥被缠不过，找夏青商量。两兄妹合计了一番宁愿花点钱，只求他老老实实的，别再作妖。对大家来说就是舒坦日子。 当天，两人就去看了几家养老院，选了一家各方面适合的。 又带夏雨峰检查了身体，除了血压偏高，要每天必须吃降压药，暂时没发现啥大毛病。 前一两个月还好，后来就打电话闹着要出来，什么饭菜不合口味呀，酒也喝不上呀，和别的老人相处不来呀，一堆的问题。 夏青知道，没酒喝才是关键。哥哥也说，让老头再住几个月，收收性子就习惯了。他还要跑个长途，顾不上他了。 一个多月后，养老院打来电话，夏雨峰发病死了。 夏青觉得事有蹊跷，这么能折腾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几天前还给她打过电话，夏青根本就没接，她是怕了他了。 夏青报了警，警方调出了监控。 晚上，夏雨锋和室友发生了争执，对方推搡了他一下，头撞到了床头上。他自己爬起来，捂着脑袋，慢慢躺到床上。室友像是问了什么，他摆摆手。室友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几个糖果样的东西，放在他床头。 第二天，发现他死了。 调查发现，夏雨锋偷拿室友的酒心巧克力，引发了争执。后来在推搡过程中头部撞到硬物，致使脑出血，在睡梦中逝去。 室友家属主动提出了协商赔偿。夏青只接受了丧葬费补偿。 五
看着那个新隆起的土堆，夏青和哥哥无比感叹，人生百年，终须一个土馒头。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谁也无法预知。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生父，一直麻烦不断。他们恨过，怨过，虽然做不到狠心拒绝，但内心并没有原谅他，甚至做梦都想摆脱他。可突然就这么去了，又难免心中空落落的，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压在心头。 回家的路上，哥哥闷闷地说，以前他心烦时也爱喝点小酒，自从老夏回来，他再也没有喝过一滴。一想到老夏酒醉后的丑态，就再不想碰酒。 ＂他这个反面教材，也算做了件好事。＂哥哥苦笑着说。 夏青扯了扯嘴角，不知说什么好。她审视自己的内心，继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尽管一直对他们兄妹很好，年少时的她内心始终隐隐的遗憾和暗暗期望着。 遗憾没有亲密无间的亲子关系，希望自己的生父并不是别人嘴中那般不堪。 成年后，忙碌的工作和幸福而琐碎的家庭生活里，她和大多普通人一样,勤勤恳恳，想的更多的是孩子，房子和车子。早已无暇顾及那些情绪。她以为早放下了，直到老夏出现。 她也终于明白，没有什么＂血浓于水＂，养始终大于生。 听说，能成为父母子女的，都是有着特殊的缘分。因为相欠，所以相见。 夏青在心中默默的祈祷，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分守己，来世，我们父女就不用相见了。 幸好，她还有母亲，继父和自己的家人。她会用更多的爱去回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