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让全家人哭了的鞋子

　　今晨，把去年夏天的北京布鞋拿出来，拍拍打打穿上。一上街，却发觉右脚鞋子老大，在后脚跟再放两手指都绰绰有余。走开有些哐啷哐啷的感觉，很不舒适。忽然想起，这不是去年凑乎着穿下来的那双鞋子么！不禁为自己的健忘与邋遢失笑起来。
　　原本合脚的鞋子，穿着穿着右鞋子变大了，就是垫上鞋垫也松松垮垮。可鞋子看上去还崭掛新，不忍心＂弃如敝履＂，凑乎了个把月，直到把去年的夏天走完。
　　穿这大鞋，也是个技术活。见到人时，脚尽量向前，让脚趾头占满鞋面的塌腰处，以免让人看到干瘪得不合脚；没人时，脚后跟尽量靠后，好用力把鞋子拽起，使鞋随上脚行。
　　每天总得关照好多次鞋子，才能把应该走的路走完，时而得纠正鞋帮子作了鞋底的崴脚，时而得小心鞋底与后脚跟磕碰的声响。这其中还不说因松垮蹦入小石子必须得弯腰倒鞋，尽量装出文雅来；还不说走得快了，这只鞋子＂冲刺＂出去，另一只脚载着身子一跳一蹦前去再趿拉它。不过，我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幸运多了，没人把我的鞋子拿去当摇车用。
　　回到家，我上下打量着鞋子，总不想扔。毕竟和我一起奔波了不少路，满有阶级感情的。妻子过来说，扔就扔了呗，杀鸡问戚似的，没有一点利索劲儿。我没说什么，拿着它，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年月，我们一般穿着普通老布鞋过冬，能穿上一双从供销社买来的暖布鞋，就是一种高级享受了。这暖布鞋，塑料胶底，灯芯绒帮子，穿起来臃肿一堆，站到人面前就像两把大铁锤似的。————就这鞋子，我还是直到上初二时，母亲才给我买了一双的。之前的每年冬天，几乎都要把脚冻得红肿溃烂，每走一步都丝、丝地咬牙。因为姊妹多，不能同时都穿新暖鞋，家里只能按需分配了。
　　可就因为这双暖鞋，让我伤了不少心。第一次穿暖鞋，自然不能不爱护。用鞋刷子按灯芯绒的纹理刷得顺溜溜的，把鞋带系得紧紧的，鞋面上稍有点尘土都要使劲跺几下脚。星期天上地也舍不得穿，害怕泥土钻进鞋子里，把鞋子撑成草包。
　　有了新暖鞋，觉得自己身份提高了不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同学们面前，再不用退退缩缩老往后边站，没有一点儿底气；可以大大方方和有暖布鞋的孩子比好坏，再也不用暗地里羡慕他们了。＂人靠衣裳马靠鞍＂，我当时就是靠鞋子树自信的啊！
　　可仅有这一双鞋，上体育课要穿，放了学到沟滩背书时要穿，学校义务劳动时要穿，上山打柴时要穿……而且下了课打乒乓球时要穿，学校开运动会时要穿。反正，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时，胶底和鞋帮分了家。只得花了2毛钱让街边的修鞋老人修好。
　　这样我真不舍得放开穿了，把家里的另一双破布鞋拿到宿舍里，早晚天冷时穿暖鞋，中午或天暖时穿布鞋。因为我不得不为来年冬季作打算，因为向家里申请一双暖鞋是不容易的，到头来冻着得还是自己。
　　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我们班的三个男生宿舍门都被撬了————我记不清其他两宿舍丢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们宿舍丢了一个同学的3毛钱和我的那双鞋。
　　真能急死人了。那天下午饭也没吃，一个人坐在沟滩的石崖下闷闷不乐，义愤填膺。觉得自己十分倒霉，运气极坏，宿舍里还有一双比我鞋子还新的都没偷，偏偏就把我的偷了；总觉得这小偷是跟我过不去，不知在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方神仙，暗地里向我使＂阴招＂……我诅咒小偷，埋怨自己，担心父母训骂，害怕以后受冻……气愤地直往大河里扔石头；把柳枝折来在河岸上摔打，直到枝叶全无，只剩个短棒子……
　　丢了鞋子，我总想找到。下课、跑操、打饭连同上厕所，我都低着头，有意无意地寻寻觅觅我的鞋子。有时瞟一眼，有时回头瞧，有时歪着头斜视（男孩女孩那时都是这种暖鞋）。怪只怪，我丢失的右鞋子的标记在后脚跟处（修理过），有的同学裤子长挡住看不到，有的同学走开很快，根本没看的机会……不能跟着瞧，又不能过分低头看……我不仅在学校瞅，还到街上看，站在裴沟公社唯一的早晚门市门口，一直盯了好几天……可瞅了不知多少像我的又不像我的鞋子，最终也没确定哪一双是我的……我又失望，又沮丧，真想冒风险偷一双回来……
　　两三个星期没往家穿暖鞋，还是让母亲发现了。说谎是说不过去的，提心吊胆嗫嗫嚅嚅地告诉了母亲。母亲却没过多地责备，只是说丢了怪可惜的。今年刚给买个新的，你却不成器，硬是让丢了，还不如穿破了也罢，叹息了两声。可父亲却训斥了我一顿，让我多少年后仍记忆犹新：＂丟鞋子真怨不得你，可你吃铁咬钉子了，你姐去年的鞋子都比你今年的新！说是你珍惜鞋子了，折腾起来就不要命了，头也不再脖子上，一天只顾玩，你说你期中考试考得多少了？你和其他孩子一样混滩子，你就不看咱的家底，你兴风作浪靠谁了？我们吃糠咽菜想让你念个学校，你怎个不体谅一下我们了？我和你妈都是大人不让念才没念下，你们是让你们念却念得这个样子，是不是准备和我们一样一辈子在黄土地里刨了……＂
　　后来，父亲训我训得他倒哭了……我也哭了……母亲也哭了……
　　那双鞋最终也没找到，尽管派出所来破案，也让同学们写下那天下午各自干啥去了，再写出证人……
　　听完故事，妻子眼角渗出了泪珠。说真不知你家那时的艰苦，会是如此的……她又拿起了那只大鞋子看了看，再也没要我扔……
　　————下一代不知我们这一代的苦，正如我们这一代不知上一代的苦。我写下几行文字，以此祭奠曾经艰难的岁月，为自己不安的心灵，为后代躁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