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火中那不是爱情的爱情

　　＂老山杯＂有奖征文不是爱情的爱情
　　讲述|徐小红 整理｜ 杨桂林
　　1987年6月9日。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老山主峰前哨阵地1072高地上，浓烟滚滚，散发出TNT的味道，不停刺激着战士们的鼻孔，那味道里夹杂着血腥，驻守阵地的二十七集团军七十九师237团2营5连2排的战士们刚刚结束一场激烈战斗。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忙着转移牺牲的烈士和受伤的战友，高地通往主峰的堑壕里，艰难地爬行着军工的身影。二十三岁的老兵茅征华，在战斗中冒着敌人炮火的硝烟和密集的弹雨，沿着一段段炸塌的战壕，机警地跳过一个个弹坑，把子弹，手榴弹逐一送到战友们的身边。他负伤后，还把手榴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当敌人离他只有十米远时，他左右开弓，接连向敌人投去二十多枚手榴弹，使敌人没有前进一步。担架队在抢救茅征华的时候，他着急的说：＂我是轻伤，能坚持，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由于担架少，军工们选择了浑身流满鲜血的重伤员抬上担架，而看上去能行动的轻伤员只能跟随担架转移到救护所救治了。
　　绽放在焦土上的战地之花
　　十姊妹战地救护队 搀扶着爬行的身影里，有着茅征华和他的另外一个战友，满头的汗水，样子很痛苦，伤后步行五个半小时从1072高地艰难地走向老山主峰，但他们就是不吭声，向着主峰爬行……
　　一步两步，一米两米……
　　到了，主峰就在眼前，他的二营长袁龙喜就在眼前，他的排长郭华就在眼前，他的好朋友杜永文就在眼前，茅征华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茅征华面对排长郭华、战友杜永文吃力的说：＂我今天怕是过不了这一关，我觉得我不行了……＂
　　郭排长说：＂小茅，你瞎说什么？我们这里有担架了，马上送你到救护所，千万要挺住！＂
　　说完，二营长袁龙喜立即命令二排长郭华护送茅征华和他另外的受伤战友躺到担架上，送往救护所。途中，行至老山主峰山脚下时，茅征华生命垂危，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一点血色，他话还没说完，就瞪着大大的眼睛走了，郭华排长强忍着眼泪，赶紧给他抹下眼皮，让他闭上双眼，可怎么抹他的眼睛都总是睁着的，不肯闭上。郭华排长说道：＂小茅，你放心的走吧，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们五连的战友都是你父母的儿子，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别担心……＂郭华排长边说边用手轻轻抹下他的眼皮，茅征华这才闭上双眼。
　　郭华排长护送另外的伤员到南温河野战医院，这位云南籍的二排长见到我时，把茅征华受伤后行走了五个半小时之后牺牲的经过告诉了我，我惊呆了，心在滴血，如万箭穿心，疼痛得浑身颤抖，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得似乎麻木……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我不想让在场的战友知道我对小茅的感情。我无法相信，小茅就这样离我而去，无法承受小茅牺牲带给我的打击，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十九岁时候感受到最黑暗的一天。什么是生离死别？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到大，身藏在北京军营大院，过着衣食无忧生活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谈，别说是感受了，就是听起来也感觉陌生、可笑、滑稽。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更何况身处生死大博杀的战场呢？十九岁的花季，脑海里闪现的不再是梦幻般绚丽的五彩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世界。这一天，我的灵魂随着小茅的牺牲永远地被他摄走了，对他的爱情永远定格在了老山，无法走出1072高地的阴影！
　　送走了郭排长，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任凭悲伤的泪水倾泻，无论泪水怎么冲刷，都洗不尽我内心的伤痛，小茅啊，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而且是永远的离我而去，你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走了，为什么生命如此脆弱？
　　十九岁的女孩子，对爱情的幻想是朦胧的，模糊得分不清楚友谊与爱情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可是，我对茅征华的念想，总是感动于他对我的好。为了我能吃到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冰天雪地里，大老远的用身体捂着一个烤红薯跑到师医院二所把红薯送给我，还有……
　　回想和茅征华相识的日子，知道他1964年出生，是1984年的兵，安徽省合肥人，他的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精明,喜欢踢足球。战前，我在师医院二所当卫生兵，有一次茅征华的老乡战友生病住院，他们几位安徽战友来医院看望，几个人里，有一个人怪怪的，无论语言还是行为都给人一种＂另类＂的感觉，这样一个大头兵，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一双女式高跟皮鞋，见着医院里的女兵，总是阴阳怪气的说话，很是滑稽。我因为身材高瘦，在二所的女兵里，也格外显眼，自然成了男兵们＂关照＂的对象，那位穿着女式高跟皮鞋的兵油子盯上我了，没皮没脸的和我打招呼，看着他另类滑稽的样子，我出于好奇，还以笑脸，一来二去，我们后来竟然成了好朋友，随着感情的升温，我们之间产生了那种在今天的人们看来算不上爱情的朦胧情愫，纯纯的那种亲密战友情……这个怪异的兵油子就是茅征华。不久，部队接到命令，开往云南边境作战，我们又一块上前线了。部队开拔的时候，茅征华特意跑来医院二所帮我打背包，那情景很是幸福甜蜜，招来女战友们的羡慕。进入云南后，部队进驻文山地区进行紧张的临战训练，我和茅征华来往的日子少了，记得部队战前训练结束时，即将奔赴麻栗坡老山前线，他们五连的战友照了一张全连合影,全连战友里面，只有茅征华剃了个光头,显得特别惹眼，随着他的牺牲，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那次剃光头，是不是人们经常说的＂预兆＂，如果是这样，那么茅征华上战场的时候，剃了个光头，是不是牺牲战场的＂预兆＂呢？我想起来就后怕。
　　茅征华牺牲后，我彷佛一夜之间变得成孰了，心理和思想已经没有了十九岁同龄女孩子那样爱做梦，我也失去往日的爱唱爱跳，＂第三层绣楼＂里已经看不到我顽皮的身影，我不再习惯性地轻轻按响床头上的收录机。我和姐姐们一样，每天投入到抢救伤病员的战场中去，希望通过这样忘我的工作，来化解我对小茅无尽的思念。
　　徐小红阵地巡诊
　　茅征华的牺牲，让我不存任何幻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战斗，把对敌人的仇恨变为动力，服从命令，努力工作……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才会被战火、硝烟、时刻回响的隆隆炮声、残肢断臂的伤员、血腥的尸体等一道道残酷的景象唤回记忆，提醒着自己，这是另外一个世界，自己身处战场。
　　这里，早已经没有了北京的繁华和喧嚣，没有了天安门、长安街长长的辉煌灯火，没有了胡同里传来的欢笑声，没有了父母每天的唠叨……有的只是恐惧、无助、凄凉、悲哀、甚至是崩溃。这时候，我总是自然或不自然的想到了茅征华，想到了茅征华的父母、家人……战前，那还是在内地的时候，大雪天的，茅征华老远的从驻地骑车到河北省邢台人民商场，特意给我买了双棉布鞋子，边看我吃红薯边把鞋子放到火炉上烤暖和，他给我搓柔双脚，然后给我把那双鞋子穿上，把我感动的要命，感觉好温暖……如今他离我而去了，永远再也感受不到他给我的温暖了……我能体会到他的父母失去儿子的伤痛，撕心裂肺，我却是那样的无助，我是军人，是＂老山十姊妹救护队＂的一员，身在战场，服从命令是天职，不能有丝豪儿女情长，而影响斗志和士气。
　　战争就要流血就要牺牲，战场虽然是男人们搏杀的天地，但也离不开女兵这个特殊的群体，她们要抚慰男性士兵的心灵创伤，做好战场救死扶伤工作，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鼓舞士气。部队进入云南老山前线后，我随女战友们从文山县的平坝地区到麻栗坡、老山、小坪寨、南坪、南温河、八里河东山旁的尖山、船头、芭蕉坪、那拉、牛滚塘、落水洞，分散出去组成了很多个分队，为许多地区的战士们洗衣服。大家走的地方多了，看到了他们，祖国需要他们保家卫国，年轻的士兵们吃苦流血，勇敢杀敌，自己也变得勇敢起来，变得刚毅。小茅的牺牲，坚定了我的战斗信念，我不再惧怕战场环境了，不再惧怕流血牺牲。
　　我作为一名卫生兵与军医一起上老山前沿阵地，在阵地上住过十一天的猫耳洞，给猫耳洞里不适应丛林气候，身患烂裆病的战士们治疗，亲眼见到和兔子一般大的老鼠在洞里乱窜，如蚂蚱般大的蚊子在身边飞舞、叮咬。
　　野战医院成立＂老山十姊妹救护队＂前，我被借调到了芭蕉坪救护所帮忙，后又被借调到几个战区医疗单位，直到后来参加＂老山十姊妹救护队＂，成为其中的一员。
　　参加＂老山十姊妹救护队＂后，我们的救护任务更加繁重，一群穿着军装的女孩要在数十个上百个前沿阵地往返，工作环境更加危险，要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验。有一次，我们在那拉阵地实施救护，突然敌人的一发发炮弹飞来，接连落在猫耳洞外的阵地附近爆炸，好危险，如果有一颗炮弹打在洞口，那我们就全完了，这种听天由命的时刻，让我们手心都攥出汗来。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死亡降临时的恐惧，更深的感受到小茅临死时候，那不瞑目的双眼，那是对生的祈盼啊！
　　又是一个血腥的日子来临，有一位叫娟子的内地学生来到老山前线实习，在炮击中受伤，巨大的疼痛，让这位在内地学校即将毕业前来老山战区见习的四川女孩泪眼模糊，不停的喊着：＂妈妈，救命啊，妈，疼死我了，妈妈，来救我……＂
　　眼看着她被炮弹里的钢片炸断的大腿，齐跟的伤口，白色的骨髓和着鲜血不停的流出来，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却瞬间洇透。直到所有纱布都用完，我们守在一旁却无能为力，任凭她在班长的怀里被疼痛折磨……
　　那一幕的情景，让我一生铭记。时至今日，虽然事隔多年，依然像一个噩梦一样，时刻叠压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她也就是一个孩子啊，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在战场，她不属于父母，不属于学校，而属于军人，属于战争。
　　在前线的日子里，我的心逐渐地在战火与死亡中变得麻木起来，战争可以把人变成魔鬼。说实话，我没有任何英雄情结。因为我坚信，军人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宣传教育鼓动的好，军人就不怕死了，就没畏惧了。我在战场上的耳闻目睹，我决不相信英雄就是与生俱来的。但我相信，士兵在战场上，之所以不怕牺牲，不畏惧死亡，都是为了一个信念，不辱军人使命，而正视自己的生命。
　　真正的战场与影视剧里的战争场面是两回事情，两者的距离相差巨大，仅仅152熘弹炮的一颗炮弹打过来，距离100米之外，站着的人都被巨大的气浪卷上天，空气灼热，喘不上气来；60米以内，巨大的爆炸声音可以把人震晕；40米之内，炮弹爆裂蹦出来的螺纹钢，可以有十足的力量射进人的头骨里面；30米之内，完整的尸体就找不到。面临每一次战斗，没有说不怕死的，人人也都不是那样的勇敢，每个士兵作战，不是为了当英雄，而是看着自己的战友、伙伴倒下去牺牲了，一分钟前还和你一块聊天、一块说家乡、一块谈论未来的理想，说不见就不见了，那种失去战友的悲痛，不是平常人就能体会的，在前线，战友是什么？是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巨大的悲痛，点燃起复仇的怒火，激发起战胜敌人的坚强意志，自觉的消灭敌人。
　　一天，我们救护队的女兵去为深入敌后渗透作战的官兵送酒壮行，负责指挥那次作战任务的连长对战士们下达命令：＂需要一个排的人数，出击作战，受伤的同志原地不动，其他人出列！＂
　　战士们陆续出列，一个胳膊和腿都负伤的战士，也走了出来。连长生气了，或许是身处残酷的战场缘故，人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只见连长走过去，冲那个战士踢了一脚，大声吼道：＂你没听到我的话吗？还出来？滚回去！＂
　　这名战士带伤，被连长一脚踢倒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战士突然疯了一样的爬起来，拽住连长的腿，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连长，你也派我去吧！我要给小胜子报仇！他死了，我俩是一个县出来的！让我也去吧！连长，求您了！＂
　　我从没有见过男人那样的哭泣过，那种哭泣里面，有莫大的悲哀和刻骨的仇恨。
　　所以，战场上的士兵适应了战争环境后，就变得坚毅、冷漠，不再畏惧死亡，勇敢作战，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心中的愤怒，对敌人的仇恨，而这些愤怒和仇恨，来自于身边死去的战友。
　　茅征华烈士生前的照片
　　茅征华烈士生前的照片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情谊无价，茅征华的生命是被敌人夺去的，我和他之间的那份算不上爱情的爱情没有了，是被敌人毁灭的，为了给我所爱的人复仇，我只有不惜生命去投入战斗。就这样，我和救护队其他女兵一样，脖子上挂着光荣弹，光荣弹是特制的，没有延时，拉环拉开随即爆炸。我们每个队员都做到最后一颗手榴弹留给自己，时刻准备着死亡的降临，宁死不当俘虏。
　　我每天随军工一起护送伤员，在插有小旗的，仅仅二十多厘米宽的小道上，艰难前行，往返在前沿后方，如果赶上漆黑的夜晚，丛林里的声音怪异得像鬼哭狼嚎一样，还要随时面对敌人的冷枪冷炮，敌人特工队袭扰以及丛林里遍布地下地上的地雷和肆意扔在灌木丛草棵里的绊发雷所带来的死亡威胁。
　　我见惯了战友的鲜血、炮弹的威力、战场的残酷、人性的扭曲，已经彻底改变自己，与所有的往事告别，变成了一个不再谈爱情的女孩，因为茅征华带走了我的爱情，我的情感也伴随着茅征华的牺牲而埋葬在老山的1072高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