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百岁老保姆涂阿姨

　　百年诞辰，通常是纪念大人物的，今天我以此文纪念一个小人物，我家的老保姆涂阿姨。老涂阿姨生于1921年，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今年也正好100岁。除了她的家人，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了。我们一直称呼她为阿姨，我父母也称呼她阿姨，全名依稀仿佛叫涂娥女？
　　老涂阿姨在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来到我家，彼时我一岁半，从此她陪伴我们成长，一直到我们高中。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是陪伴我们时间最长的人，以朴素的劳动人民感情和睦相处，现在的钟点工不好比。
　　老涂阿姨年轻守寡，5个子女。她不识字，总是穿着干净清爽的斜襟蓝布大褂，头发天然卷，脑后一个发髻，形象从来没变过。
　　你猜得到吗？我家户口本上的户主是老涂阿姨，我们两个小孩的家长会基本都是她去参加。她不会指导我们写作业，但她会陪我们写作业。因为经常停电，煤油灯下光影昏暗，我常常一觉醒来，她还在陪着我弟弟赶作业。我小时候成绩好，从来不用大人操心。我弟弟爱玩，可以玩一个暑假，要开学交作业的时候就急了。这时全大院的小孩就会到我家来，帮我弟弟赶作业，盛况空前。
　　很多童年的记忆，都离不开涂阿姨。她端着碗追着我弟弟喂饭，饭桌上总是把他爱吃的菜摆到他面前，以至于他长大后也只会吃眼前的菜，远一点的就看不见。那时候鸡蛋是很金贵的，我们守着鸡下了蛋，就有蒸蛋吃。涂阿姨在中间划一条线，我俩一人一半。我小时候鬼精灵的，我的一半吃完了，就从下面挖过去，弟口夺食。阿姨发现了就特心疼我弟，什么都要喂到他嘴里。大家当作一桩趣事回忆，哈哈大笑。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我们喜欢跟着涂阿姨去菜场买菜，她会给我们买一点新鲜的莲蓬和菱角，这就是我们的零食。阿姨常常凌晨3点就要起床，去菜场排队买猪肉，还常常买不到好肉。她的心愿是希望她的两个子女，一个在菜场，一个在粮店，这样吃米吃菜就不用抢破头了。在那个年代，就是米、菜这样基本民生用品，也要走后门的。资源匮乏，就是票证能做到严控，也做不到很公平。
　　还有一件重要的生活必需品，是做煤饼，生火烧饭全靠它。父亲天天要工作，没有休息日，我妈两礼拜回家一天。我妈和涂阿姨借个板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挖黄土，运回家和着煤灰做煤饼，这是重体力活，两个女人挑起生活的重担。对大人来说是生活的艰辛，对小孩来说又可以玩了，我们弄得全身乌七嘛黑，阿姨又心疼衣服要洗破了。
　　还有件好玩的事，是涂阿姨带我们看戏看电影。我父亲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没什么个人娱乐。干事送两张戏票或电影票到家里来，阿姨就带着我们俩人去看戏，弟弟个子小，蹲下来混进去。一个穿斜襟衣服的老太太，带着俩小孩，坐在一群穿中山装的干部中间，蛮有喜感的。这样几次后，被父亲发现了，他严令禁止，说影响不好，后来我们就蹭不到这点好处了。我再大一点，就自己攒零花钱买电影票看。
　　夏天乘凉，就是涂阿姨讲故事的时候，她摇着大蒲扇，什么牛郎织女、田螺姑娘、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民间传说，那时的星空很灿烂。她讲到她的大儿子被日本鬼子的刺刀刺成了聋子，一个鬼子进村，全村人都吓得跑山上去。她的子女有时会来看她，她儿子是个工人，会用机床车陀螺给我弟弟玩，也给我用废轮胎做橡皮筋，偶尔还会到河里打野生甲鱼，给我们改善生活。
　　阿姨的工资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最高的，家里有粮票有什么也会给她，她就靠这些养大她的5个子女。她要求我父亲把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的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我父亲是原则性很强不肯开后门的人，何况那是难如登天，办不到的事儿。为这，她生我父亲的气，后来不了了之。阿姨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当兵提干，成为广州军区参谋，转业到江铃汽车当厂办主任。可惜英年早逝，不然他也算是江铃上市公司的创业元老了。
　　我们和保姆一家的关系都很和谐，尊重关心爱护。文革时期很多老干部被抄家关牛棚，子女没人管，有一些子女就是到老保姆的老家暂避风头，她们就是朴素的劳动人民感情。也有造反派到我家，逼涂阿姨揭发我父亲，她没文化，但是凭良心说话。
　　对待保姆苛刻的人，往往是那些久贫乍富，缺乏修养和教养的人家。我有个小学同学给我描述她家刚请了个保姆，十块钱一个月。她说那保姆本来面黄肌瘦，到她家才一个月就吃胖了，脸色红润了，她家觉得很吃亏，要减保姆工资，吃个饱饭都不行？她说的那个咬牙切齿，我听的那个汗毛直立，本能的不敢跟她说我家给保姆开多少工资，我怕她们会造我家的反，躲她远远的。
　　父母要求涂阿姨从小培养我们的劳动习惯，不许娇生惯养，我们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八十年代，老家的侄子侄女们来到我家读书，看到家里有保姆，立马也觉得自己是主子了。大侄女18岁，在老家要洗全家人的衣服，看到涂阿姨给我们洗衣服，就把自己的衣服也扔进盆里。涂阿姨立马把她的衣服拎出来扔一边，爽气骨气。我家第一个家用电器是洗衣机，就是为涂阿姨减轻家务劳动的。
　　涂阿姨老了，我们要给她养老，她坚决要回老家去。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涂阿姨，她已经病入膏肓。老妈带着我们姐弟俩坐了好远的火车到乡下去看她，看到她病得脱了相，肚子鼓得老高，我们抱头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外面看热闹的村民说，这个东家的小孩有良心的，哭成这样。她儿媳说涂阿姨不堪病痛以头撞墙寻死，我们听了更是难过。回来没多久听说涂阿姨走了，那是我们第一次直面一个生命的逝去。
　　进入社会后，遇到过一些不堪的人和事。他们常常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以无赖的标准要求自己。不管你来自哪个阶层，文明礼貌尊重总是做人最起码的，你的言行代表了你的修养和教养。
　　我家的老涂阿姨，纯朴善良，愿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