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京动物园观赏柿子林

　　如果不为免于错失这片柿子林，我又怎会在这样大风天气里，来到北京动物园。
　　动物园里有很多动物，而且相貌奇特、性情古怪。
　　那只耳廓狐在它的房间里来回跑着。它从东面跑到西面，随即转身，跑回东面；将近东面，它又转身，跑回西面；将近西面，它又转身，跑回东面。这样往返一二十回，它终于把我气走了；对于这样了然无趣的蠢事，它怎能就不嫌够呢？
　　我往东去看猴子。猴子养在一座假山上，这一处就被起名＂猴山＂。它们都比耳廓狐灵巧，然而张牙舞爪上蹿下跳一刻不消停，着实可恨。
　　猴山北面养了三只豪猪。豪猪的模样就像刺猬，但比刺猬更恶心。二0一五年来时，我就见过它们，如今它们比那时更丑了。
　　由此西行不远，可见水禽湖，这里是湖的东侧水域，又窄又弯长。岸边有一棵树，不能承受枝叶的重量，就把枝叶沉在水里。树的周围，有许多鸳鸯，多数都在水里游走奔腾，就像迷路的蚂蚱。唯有一只，它立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却睁着眼。它有时把头埋进右侧翅膀，又有时把头埋进左侧翅膀。它立着的姿态十分英俊，它转头的神情十分动人。它是一只雄性鸳鸯，有彩色的羽毛，健美的形体。它这样久久立着不为什么，我见过的每一只傻鸟，几乎都是这样。
　　我继续西行，来到水禽湖的中央。这里的水禽就更多了，它们是鸳鸯、鹈鹕、绿头鸭、赤麻鸭、赤嘴潜鸭、加拿大黑雁、大天鹅、小天鹅、丹顶鹤；还有几样，我不认识。它们在水里游泳、打架、静坐，或围在游客身边，等候零食。它们互相之间极不相同，却能安详共处，果真是些性情温和的鸟。
　　它们当中也有极不和善的，那就是鹈鹕。鹈鹕的体格是鸳鸯的十倍，与成年大天鹅相当，可是，它的喙却有大天鹅的十倍，喙下还耷拉着一绺赘肉。我见它时，它正朝一只雌鸳鸯扑过来，将它惊走之后，就来到岛上。它从岛的西侧走到东侧，然后站定了，扬起了高傲的颈，张开了宽大的翅膀，就像黎明时候的公鸡将要打鸣了。它不停地扑腾翅膀，像要宣示神武威仪。扑腾够时，它又站定了，显出举世无敌的神气来。
　　但它仍不知足，它重新张开了翅膀，再一次扑腾起来，继之再一次站定了。
　　它这样耀武扬威很久之后，终于下水了。一下水，它就朝一只天鹅扑过去，将它驱逐二十米，使它不能不飞起来，以逃避这位狰狞的怪物。
　　这时，这位鹈鹕的周围，再无别的鸟了，它总算安静下来，在一块大地盘上放任自游。
　　湖的南岸有一棵柳树，树干上有一个名牌。它毫无疑问是棵柳树，名牌上却标记＂紫叶小檗＂。
　　我继续向南望去，猛然见前方就是柿子林。我一路都在想着它，谁知在这里得见。
　　在所有水果之中，柿子最为美观。它们生在高大的树上，使人只能遥遥望之，无法触及；它们有丰厚的形态、温暖的颜色，在蓝天白云之下，更显得吉祥喜庆。这片林里，有一二十棵柿子树，树叶几乎掉干净了，光秃秃只剩柿子。我原想来看绿叶簇拥着的柿子，结果只见一片稀疏错落、萧索清寒，教我心里很是冰冷。每隔一会儿，就有乌鸦飞来，在树上歇下，呱呱哇哇鸣叫两声，再飞去另一棵树上。动物园里的乌鸦的确是多，在水禽湖的岛上树丛中，更是如此。我把自己靠在一棵柿子树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落叶上，感到冬季将临，万物倾颓之势甚是猛烈。
　　看过柿子，我就来找骆驼。我找骆驼，是因骆驼好看。骆驼在园西北，先前养在场院里，现在却被装进围栏。骆驼有雄伟的身材，却敦厚安详、谦逊平和。我每一次来到动物园，都能看到它；我每一次看到它，它就卧在自己的房里，远远地看着我，不停地嚼着从胃里翻上来的食物。它十分安静地看着我，因它完全不知我是什么。这一回不同，它居然背对着我。我看到它正在脱毛，样子很是邋遢。我等了等，它仍旧不肯转过身来，大约是因围栏太小，转身不再是件容易事。
　　来找骆驼的路上，我还见了袋鼠和长颈鹿。
　　袋鼠长相最为蹩脚，它把后腿折起来，撑在地上，还把尾巴折起来，拖在身后，垫在地上。它有强大的力气，却摆出病猫的模样。有一只袋鼠，把自己的头装进另一只袋鼠的袋子里；它两个互相面对，伛偻龙钟， 一动不动，十分别扭 。我瞧着它们的样子，真替它们难受。
　　长颈鹿英武俊朗，然而它靠在门旁，不住地舔着门框，与它的仪表极不相称。
　　旋角羚立在围栏里憨然静思，蛮羊正用左前蹄敲打玻璃。盘羊仔细瞧着一地羊粪，检验其中是否藏着一粒豆子；梅花鹿凑到我面前，以为我备了零食将要喂它，然而，我怎会有这份闲心呢？
　　大风又一次从地上飞起来，带走一大片尘土，使得空气更加苍黄，气氛更加萧瑟。我看了看煞白的阳光，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终于决定回程了。
　　东行不久，我又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下有一大群鸳鸯，其中一些还雌雄相伴。有一对最是恩爱，那只雄鸳鸯时时转过来，到雌鸳鸯面上亲吻两下；这只雌鸳鸯却心思叵测，既不逃开，也不作半分回应。然而，它们的确比其余几对更为恩爱。
　　动物果真是动物，它们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那就是真的世界。它们见到同伴，心生天然的亲切；它们见到与自己不同的生物，只问是否可吃；它们见人观望它们，就也要回过来观望人。然而，幸福从不离开它们，因为无知陪伴它们度过一生。
　　2018年11月3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