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曾专门写了《理学与艺术》长文,对理学影响艺术(主要论画)作了深刻的阐述。虽不少精思,启迪后学,但对书法评价阙如,实在遗憾。今从书法与理学角度析之,以补其缺。 每一个时代的美学思潮都来自哲学思想,而书论必然受到主流思潮的影响。三教合一对中国书法的渗透,奠定了中国书法美学思维的高度。儒家的文质彬彬,里仁之美,至大至刚;道家的大朴不雕,天地大美,玄淡清远;佛禅之空灵圆融,即心是佛,心法为上等,无疑左右着书法创作。只有到了宋代,文化转型带来了巨大的观念更新,历史进入到近古时代,书法也出现了变化。在书学思想中,典型的是理学书论的出现,影响相当深远。尽管许多学者深挖中国艺术精神的实质,高言是创变、阳刚等,实际上忽略了中国文化发展的特殊性致中和的书论思想方为主流。徐复观说中国文化是心的文化,应该限定在宋元明清,内倾性奠定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形态。这个时期在书法上,最典型的是理学书论的盛行,它是为理学文化之分支。理学文化是理学影响圈与书论所发生的种种关系的总和。宋代理学的发展促进了传统儒学的思辨化,作为宋学核心的理学家涉足书坛而形成了理学书论,起点甚高。(参考吕总《宋代理学文艺论纲》) 一、理学书论对文艺的影响 自宋以来,融合三教而归宗儒学的理学,史称新儒学,有着包容多种学术思想而统一于儒家的气度,改造了原始儒学的思维结构。儒家为经学之丰流代表,其中以理学影响最大,宋元明清直到现在,虽然内部分化主要为道学、心学之异,也包括蜀学、洛学、闽学、关学、濂学、新学之争,最后都集中体现在程朱、陆王之论战中。尽管对宋学汉学之争各不相让,但经学作为主流文化,已经深刻地烙入书法理论与创作实践中。理学最大的思维特点是外透天道,内彻心性,即天人合一。自宋至清,可以说主流书论是理学书论(有专文论述)。理学对待艺术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在修身层面上,强调敬反省涵养持养的妙用,主张艺道一体。涵养德性是理学家共同之追求。子思《中庸》已提出德为圣人命题。程颢进一步提出:德性者,言性之可贵,与言性善,其实一也。实际就是性即理也。程颐则曰:性禀于天,才禀于气。养气修心如对至尊即对天理。钟人杰《性理会通》载:程子曰: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这可以看出以书体道之典范。 (二)在文道关系上,或主张文从道中流出,或言艺道双进,或言道重艺轻。理学家认为: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认为学养的作用明显。但多数认为道重器轻,把文艺都视为形而下的东西。程颢认为:文必贯道器必贯道。 (三)在创作方法上,强调心性,力主性灵性情与灵机的结合。强调内外交相养,从心性与天道两方面结合看问题。程子认为:心通乎道;朱子的心统性情说最为典型。心中未发则为性,无善恶;既发出来则为情,有善恶。最后还得回归天乃为性灵。 (四)在审美功用上,倡导天趣与人功的结合,最终追求天人合一。强调格物致知格物穷理,尤其重视天成天全天放天德等内容,所谓尽性以知天。 (五)在审美风格上,主张沉潜敦厚,从容中道,有圣贤气象为贵。也喜欢平正端庄,反对欹侧放荡。朱熹对苏东坡、米南宫的责难如把字写坏了,过分批评其夸张姿态,但有时又肯定其英风逸气。 (六)在艺术品格上,强调人品对艺品的作用,书关德性,人品即艺品。这是理学家追求孔颜乐处、仰慕圣贤气象、培养浩然之气的具体表现。而文艺之功用必须体现圣贤气象,体现一种超然、博大、刚正的人格,是宋儒普遍的共识。 理学家的文艺观有时前后矛盾,这是因为他们自身兼有道学家和文艺家两重身份的原因。 (七)思维上的物必有对论所开创的辩证精神。从《易》开始的阴阳之道相摩相荡到邵雍的一分为二命题,二程《遗书》的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体现出宋学的理性精神与辩证法思想。 二、理学书论的巨大影响及特点 自宋而后,尤其是南宋,理学逐级对书法的渗透,日见明显。元代统治者将朱子著作提升为考试标本,学术与政治结合,其影响至为巨大。明代更官方修著《性理大全》,以程朱之学作为取仕依据,清代统治者也注意理学的治世作用,偏于调和人民与统治者的矛盾。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重视心法。所谓书为心画,既重视古法,更重视心法。元代郝经提出了书法即心法的命题。明代相穆《书法雅言》特重心相之说。清刘熙载《艺概?书概》提出了书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本于心行之说。他由此提出书为心学之说。都丰富了书为心画之内涵。 (二)重视静敬的蒙养工夫,强调养气说。文徵明写字态度非要字好,直此是敬。董迪《广川书跋》云:夫君子养心,必气和而在,物无累之,则浩浩搏天之外而若无所碍也。黄庭坚《跋牛头心铭》亦云学必以治心养性为本,所谓尽心性之蕴,自成道种。刘熙载《游艺约言》提出:不论书画、文章,须以无欲而静为主。 (三)强调胸次,以积学和游览来开拓心胸,以雅去俗,神明而化之。如董《广川书跋》所谓胸中磊落,自成丘壑。钱穆先生《理学与艺术》认为:宋代人论画,重人品心胸,又深涉性理,乃亦知重日常人生之修养。其实,宋人论书亦然。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所以张之屏《书法真诠》队为书法之美在二者:一曰气象,一曰风采。这都与书家心胸有关。 (四)重视韵胜之书。倡导逸格,从审美到人生都追求逸的态度。书观气象。书法涵蕴人之德性。书之韵在不俗,在远离尘俗。如李祖年《翰墨丛谈》所谓:笔墨之道,以之陶写性情;着得一点尘俗,便不佳矣。刘熙载《游艺约言》提出人尚本色,指出劲气、坚骨、深情、雅韵四者,诗文书画不可缺一。(五)强调方法上的妙悟,体现为心通说。书理与禅理相通,贵在参详顿悟。王维云: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朱长文《续书断》所谓:天下之事不心通而强以为之,未有能至焉者也。黄山谷认为学书如学禅,必须参悟。 (六)强调步骤上的技进于道。或言道进乎技。如苏东坡评秦少游书技道双进。朱长文《续书谱》云:书之至者,妙与道参,技艺云乎战。南宋刘克庄认为艺不习则不工等,都要求技与道俱,不可只停留在技法层面。 (七)学书原则上先在明理,然后达意。有常形有常理,理得而法正,法正则意新。张怀《画苑补益》曰:造乎理者,能尽物之妙。刘熙载《艺概?书概》认为: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便是明书理取近道也。 (八)书法欣赏在神会,不可以形器求也。沈括《梦溪笔谈》所谓: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欣赏艺术唯求畅神而已。张怀《书议》《书断》等系列书论中所谓一字见心,以风神气骨为上,便是的论。 (九)重视学问对于书法的作用。晋人提出了积学以致远。东坡提出读书万卷始通神。黄山谷诗云:书是人间真富贵。钱穆先牛说:内基于性,外资于学,务学以开其性;理学家之精修道德,与画家之沉潜于艺术者,同条共贯,事非有异。钱先生应该知道,书家何尝不是如此。 (十)重视天趣,主张以人复天,强调天机自然。所谓得自天机,出于灵府。(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明代屠龙云:人能以画寓意,胸中便生景象,闭端妙合天趣。若不以天生活泼为法,徒窃纸上形似,终为俗品。张之屏《书法真诠》专辟养气第十六,尤其重养天机之清妙。他在标格第十四中云:若夫天机高朗,骨格清苍,足以横绝古今者,当以王觉斯为第一。 (十一)人品即书品。强调书法家人格修炼与书品形成的对应关系。如文徵明题画曰:人品不高,用墨无法。张之屏《书法真诠》观人第十五认为:书画一道,肆习者固在天资高,尤赖根器厚。这根器即在人品人格的魅力。 理学书论中的疑古思想、尚理明道、注重学养、融合多教等观念,确实拓宽了书论的范围,在更为广阔的领域内我们俯瞰书法,尤其从本体论来观察书法,获得更大的精神空间。这也是理学对书法的贡献。 三、理学书论的负面影响 理学对书法的影响,自然也是双方面的,有着正、负作用。正面如上,负面影响如下。 (一)过分重视内在修养,忽略外在的形式美感。钱穆先生《理学与艺术》最后评价:清代学者,虽亦高自位置,然既乏于济,复缺性灵,徒于故纸堆中骋心力,故文学艺术皆见不振。语其优者,不过为前代之后劲,无可分庭抗礼者。,这更指出了大多数人的学习弊端。姚孟起《字学参》已经注意到形的作用:晋人书,形不贯而气贯;唐人书,形气俱贯。但这样的论述并不多见。 (二)过分注重人文内涵,简单地将书品与人品等观。造成了自由人格的失落。如元代郝经《叙书》等文中提出道不足则技始以书为工等语,有些忽略技法的倾向。人品与书品未必决然对应,如对赵子昂、蔡京、王铎、林彪等的书法认同,需要辩证理解。 (三)过分重视端楷,对于欹侧,放荡的行草等不能容忍。尤其是对于有创变意向的作品多视为异端,明显的受到朱熹等淳儒思想的影响,朱子就专作端楷论,有利有弊。陈绎曾《翰林要诀》所谓笔笔有古意,字字有来历,强调功夫精熟,并不注重专精、博览之后的蜕化,即是创新意识。这也是院体台阁体馆阁体等得以生存的原因。 (四)注重文质相符,对写意精神重视不够。连难得糊涂的郑燮也在题画中说:‘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虽然,他提倡必极工而后能写意,但当时所出现的反对写意的情况是一致的。如明代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对王铎的变法大加挞伐,认为王书魔气甚大,对董其昌过分吹捧,令人生厌。项穆《书法雅言》对祝允明草书的非难晚归怪俗,竞为恶态,这有些矫枉过正了。 理学书论是丰富的,也是复杂的,甚至矛盾之处不少,反映出时代变化之丰富多彩。我们更应该根据实际情况来分析,如许多书家在早期与晚期的理论出现矛盾,这恰好说明了时代所压,有时必须改变观念的趋势。研究者也应该知道书论演变的复杂多变,方能不拘泥于一端,如盲人摸象,那就很难管窥全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