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见不得人的民族大迁徙,留下创伤 每一场战争,都有残酷的血腥味儿;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有无辜百姓遭殃。 仅从日俄战争起,中国东北这块土地就没有消停过。多少不平等条约的迫害,致使这块土地千疮百孔。不说那些远的,只说日本占领,将百姓变作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让他们从无辜到无奈,不由自主地帮了军国主义的忙,成为名副其实的入侵者,最终成为战争的胁从,沦落到侨俘的下场更是可悲可叹。 为采访中国残留日本人孤儿和残留妇人以及相关归国者,我阅读了一些史料,走进那样一段历史。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震惊中外的"9.18事变",国之哀日。中国东北三省相继沦陷,3000多万父老乡亲成了"亡国奴"。时隔近一年,日本插手成立傀儡政权——满洲国。事实上,这个所谓的满洲国是日本的新满洲,是日本的试验田,成功之后,将成为新日本,然后一点点地蚕食大面积的中国。 在图谋侵略和霸占中国的野心驱使下,日本军国主义势力不断膨胀,为达到掌控中国,以获取更多自然资源的目的,不仅派遣军队实施占领,还有大量移民涌入。当时的日本政府制定了《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由"满洲拓植股份公司"全面实施"开拓"计划。打算利用二十年时间,向中国移民100万户,500万人。借此改变东北的民族构成,造成日本人在东北的人口优势,反客为主,进而霸占东北。 一场见不得人的民族大迁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成蔓延之势。 随之而来的是被称作"日本开拓团"的农民,在政府的宣传鼓动下,通过"集团移民"和"自由移民"方式,抱着发达的梦想,为在中国建立所谓的"第二祖国",先后有860多个开拓团,30多万人来到中国。 带上所有的家财,离开日本到中国 这些开拓团,来到被称之为"中国东北地方"的陌生环境,80%部署在中苏边境线上,名为开拓,实际上是日苏对抗第一道防线的棋子。此时的满洲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帝国领土,开拓团员也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片领土上的"特殊公民",由日本的普通百姓变做入侵者,在大规模实施入侵计划中,进行着赤裸裸的殖民主义武装掠夺,以强行手段使中国数百万农民失去土地,有的在饥寒交迫中丧生。大批原住民被赶去做苦工,采矿和开荒,修铁路,搞建筑,有的被奴役残害至死。老弱病残则流离失所,走死逃亡。 1945年8月,百万苏联红军进攻之际,对于那些背井离乡,有着光荣梦想的开拓团民来说,早已被当作炮灰,并在关键时刻被抛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军国主义的牺牲品。 苏联红军开进哈尔滨 从1931年"9.18"事变到完全侵占东北至1937年"7.7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至1945年"8.15"日本战败投降,帝国就此日落。日本移民中国东北的庞大计划彻底破产。 即便如此,大量遗留问题也还是不断困扰着日本政府,更给残留中国的孤儿和残留妇人造成深重苦难。他们在战争的夹缝里,被硬性地安排着人生,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本应尽早结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由于日本当局无视《波茨坦公告》,孤注一掷地负隅顽抗,遭遇了美国向广岛、长崎两次原子弹的摧毁性打击。同时,苏军围歼中国东北日本关东军以及中国抗日武装向日军的全面攻势,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法西斯的狂妄梦想。 中国十四年抗日战争终于以胜利宣告终结,人类正义与非正义战争的较量付出了惨重代价。可以想见,当年停泊在东京湾的美国密苏里号战舰甲板上,日本签字受降,世界瞩目的战争最后时刻,该是多少人的祈盼。 战后,当年曾制定移民计划的日本第32任首相广田弘毅作为侵华战犯接受远东军事法庭审判,处以绞刑。罪状是将中国置于日本军事、政治和经济控制三原则与确立的军国主义体制。他的夫人也自杀身亡,随他而去。 战争结束了,战争遗留问题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战败受降之余,日本大批军队和技术人员,包括商人迅速撤离,滞留国外的日侨多达629万人。当时,中、美、苏遣返计划无论做得多么详细,中国东北百万日侨的遣返还是留下好多遗憾。这些日侨中,绝大多数是开拓团民,他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随着战争的需要,一批批青壮年赶赴战场,做了军国主义的牺牲品。剩余的多为妇孺老弱,他们被迫紧急迁徙,特别是分散于吉林、黑龙江的开拓团民们夜以继日地奔逃,在缺少必要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向大连、营口、丹东、秦皇岛、皇姑集结,绝大多数日侨汇聚到葫芦岛,以期尽早回国。日本方面的舞鹤、博多、浦贺、横滨、仙崎等十个港口也在忙于接纳被他们称谓的"引扬人"。 被遣返的日本家庭 紧要关头,他们清楚地知道,非正义战争引发的民族矛盾造成两国的敌视,那些怨艾,那些激愤的情绪会朝向他们这些弱者。因此,慌乱之中悄悄撤离,徒步赶往四面八方的码头、车站…… 他们跋山涉水,疲惫不堪。冻死、饿死不计其数。更有许多人被收拢在日本人设立的难民营、收容所里,饥寒交迫或者病弱至死。集体自杀,遗弃儿童等恶劣事件屡屡发生。 最后,还是有几千人没有跟上撤离队伍,留在了异国。 中国政府和人民,没有把战争的敌意加在这些沦落的日本侨俘头上,号召本就贫困至极的民众,把他们领回家,给口饭吃,保全他们的性命。就这样,有的父母双亡或走散的儿童被领养、被抚育。有的妇女被领回家,做女儿或当媳妇。 这其中,繁衍出许许多多令人心酸或者感人的故事。 人性的光辉,在最艰苦的环境下,在最不可思议的战争余烬里呈现,可以看出中国人民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博大的仁爱胸襟以及厚道的做人方式。此刻,用什么话来彰显其大气的行为都不过分。对侵略者的仇视,该是那些挑起战争的狂人,那些不顾人民死活,置世界人类和平于不顾的超级战犯。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些残留孤儿和残留妇人也是受害者,他们是战争的替罪羊,是战争的疮疤,是战争的后遗症。 据资料显示,1950年日本政府对东北的未归还者统计是26492人,1958年日本厚生劳动省特别调查结果显示,中国地区的未归还者还有22187人。1959年日本政府公布了《关于未归还者的特别措施法》,将那些居留在中国的未归还者,一律宣告为战时死亡,取消了户籍。 此后,直至1989年,日本国会通过了《入境管理修订法》,其规定源自残留妇女强行回国遭拒事件,引发日本国内民众的注意和不满,迫于国内压力,1995年,日本政府制定并实施了《中国残留邦人援助法》,遗华日侨的回国事业成为日本的国家责任。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提供的资料,从昭和47年至平成7年(1972-1995年),归国定居的残留孤儿有2171人,携带配偶和子女人数达7801人,而更多的人在中国度过了一生。 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也随之事件的发展心潮难平。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至结束,我还没有出生。就连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之日也没赶上,或许我没有资格评判那一段历史,但从我接触到的归国者,尤其那些残留孤儿和残留妇人身上,看到了战争的深重灾难,远远超过了战争本身。时隔几十年,那场非正义战争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影响,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生命中。且不仅仅如此,他们的人生基础不稳定,像飘在水上的浮萍,没有根基,没有依靠,随风涌荡。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社会观,甚至他们的生存能力都受到了极限的考验。 他们在中国多年,被迫与日本社会长期分离,回到日本后很难融入,等于重新活过一次。 由于语言不通,养成的生活习惯不同,文化底子薄,工作上只能做简单劳动,收入能力受限,经济负担重,饱受家庭和社会歧视,造成隔阂。尤其时间的推移,第一代残留孤儿和残留妇人的年岁大了,每月只能领受政府的救济金过日子,老弱病残生活医疗保障不到位,多年来始终生活在日本社会的最底层。1945年至今,如果这些人当初在中国才一岁的话,现今也都是古稀之人,再大一点的已进入耄耋之年。无情岁月,他们不曾享受人间多少的福,却在战争的硝烟中饱受战乱之苦,不知如何度过凄凉的余生。他们的二代、三代,甚至四代都已经出世,但他们大多没有走出战争的阴影。 归国残留孤儿在日本街头游行,要求国家赔偿 对于遗华日侨这个特殊群体来说,他们浓重的悲剧色彩涂抹在整个人生当中。 许多人认为:二战时,日本政府鼓励大量日本人迁往满洲居住,制定了国策移民计划。当时日本政府没有提供足够的援助,导致日后的生活窘状。2002年,2000多名日本遗孤组成诉讼原告团,控诉战争罪行,要求日本政府向他们道歉,并提出国家赔偿。 2007年11月28日遗孤胜诉,日本政府通过了《支援中国残留日本人法律修正案》,随之提高了日本遗孤的生活补助金额,住房和医疗也相应地有了保障,还附有有利于遗孤出行国外的条款。多年的夙愿求得补偿,让这些遗孤欣慰的是,200多名律师免费为其提供法律援助,一些人署名予以支持。 这场官司打了五年,先后在位的日本政府首相安倍晋三和福田康夫分别接见了诉讼团代表,这两位首相没有绕着问题走,战争值此有近百位首相执政,到了问题该解决的时候,迂回了六十多年的悬案终于尘埃落定。重要的是,这不仅仅是向战争受害者的道歉,而是间接地承认了那场不人道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更是一种人性尊严的挽回,也是一种反省和认罪。 我在大阪堺市,采访当时大阪诉讼团团长松田利男时,他已经七十九岁了,在1945年那场大撤退中,他的六位亲人死在难民营里。虽然官司打赢了,可他的一脸沧桑没有多少喜悦。他曾自己花掉100多万円,为这场官司呕心沥血。他给了我一份有100多名遗孤参与诉讼的名单,光是这些人的联络就花去不少费用。平时,还要乘车,散发传单、制作标语等,都需要花费。对于一个没有多少生活来源的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五年时间,他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他把自己写的十几页的《意见陈述要旨》复印件送我一份,大致地看了看,全是日文,里面夹带着汉字,我看到了,这是一部心酸的控诉书,控诉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侵略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特别是心灵的创伤。 这是个人的受害史,也是全民族的灾难史。从中,更可以看到中国人的灾难。 我还在他放送的录像带里,看到他顶着压力,身背后贴着诉讼标语,领着最小的儿子上街散发传单的一幕,看到了他义正言辞地面对新闻媒体直言对战争危害的控诉。 他把与安倍晋三和福田康夫两位首相接见以及面对诸多记者采访的照片送给我,那时他还显得年轻。如今,八年过去了,他瘦弱的样子再也经不起风霜。他的父母和许许多多的民众跟随侵略者的脚步去征服他国,落得了凄凄惨惨的下场。 他家的墙上,我看到了他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如今早已在那场战争中,永远地葬在了异国他乡。 一项移民国策,带着野心。祸国秧民,谁之过。 战争,这一页翻过去了。这一代人也老了。 更有那些长眠地下的人,还有那些因为某种因素永远回不来的人,谁为他们道歉,谁给他们赔偿,谁为他们的心灵遭遇买单。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公平,政府为战争赎罪,如果再早些就不会留有那多的遗憾。 想着那些战争狂人,少数人的妄想,让亿万人遭殃。上哪儿说理去。 命运一词,或许能够做出最好的诠释。 国家命运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如果没有那场非正义战争就不会导致今天的国家赔偿诉讼,在天理面前,谁都绕不开,在正义面前,任何猥琐都会遭到世人耻笑。 我接触这些中国残留日本人孤儿和残留妇人及他们的二代三代,还有那些技术移民的后代及间接地投身到不义战争的入侵者后代,是想用他们的经历诉说一段历史,为人类和平祈祷。 在日本,走近许多神社,我没有任何祈求,也不进香朝拜。但有一点,一个人的宗教,那是在心底。信奉的永远是善良与慈悲为怀,如果每个人都怀有仁爱之心,每个国家、集体都无条件地遵循一种和平秩序,这个世界就会温柔许多。 后来,我去了琉球群岛的第一大岛——冲绳,亲眼目睹了冲绳陆军病院第三外科当年被炸的战争遗痕。这场太平洋战争日美双方付出了惨重代价,死亡人数20多万,包括10万平民。在那个坑状的现场前,我仿佛听到葬身者的哭诉。 2015年底,我去了广岛,在人类第一颗原子弹摧毁的城中游走,看到原爆的那幢大楼千疮百孔地屹立,顶端的圆顶空落地望向天空,诉说着那场战争的残酷与罪恶,这个保留下来的遗迹已经辟成了"和平纪念公园",被列为世界遗产。可是,原子弹爆炸时瞬间夺走的20万人的生命,谁来补偿。那些受到伤害,终生遭受的折磨谁可替代,人们心灵的创伤与生命的磨难,什么时候能够抚平,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舞鹤港,当年的引扬栈桥 2016年4月,我从神户坐JR电车,倒了四次车到了当年"引扬人"入境的港口——舞鹤港。现在,这个港口已经停止使用,在原址开辟了"引扬纪念馆"和"引扬纪念公园"。纪念馆不是很大,再现了当年日本军人、开拓团及商人等开赴中国东北及其他国度的境况以及战后遣返的真实情景。遣返的日本人包括台湾,韩国的釜山、典南、元山以及前苏联的纳霍德卡、霍尔姆斯克的真冈等地。从中国遣返的日本"引扬人"分别在上海、大连、葫芦岛、秦皇岛及塘沽港口登船归国,其中葫芦岛人数最多,达11万人之巨。随着引扬船归国的还有1.6万多人的骨灰被带回日本。更有"岸畔之母"催人泪下地寻找儿子的场景,让人心酸。一位母亲为了等候儿子归来,每天拄着拐杖到舞鹤港点数往来的船只,直到去世也没能见到她的儿子。 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罄竹难书。侵略与加害,强占蹂躏他国土地和人民,让自己的民族也遭了殃。 侵略者的屠刀被迫放下了,"引扬人"的悲戚生活并没有结束,他们颠沛流离的一页虽然翻过去了,但人生路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是永远无法平复的。他们或受歧视,或生活艰难,能够真正恢复日本平民常态的人不是很多。我在抢救性地寻找他们,那些侵略战争的产物,尤其那些战后,中国残留的日本人孤儿和残留妇人,想是留下他们的经历,记录战争的残酷。 人间正道是沧桑,这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一场浩劫过后,仅仅一些文字是不够诉诸的。中国人刚刚站起来的时刻,国之虚弱之时,自己都难以为继,却还要尽心照顾这些日本人,何等伟大的胸襟。每每想到此,心中涌动的酸楚带来疼痛,那些遗留问题太多,太多。战争的后遗症,留下印痕,总也抚不平。 神户的初冬,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在著名的六甲山绵延的再度山下,抬眼就可以望见蓝天。山上的树还是那么浓绿,不远处的北野异人馆街,明治年间的异邦人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西洋风格的精美建筑群和三宫元町一带的一座座贸易大厦。一种文化历史的遗存,美在其中。在旧居留地,大丸商场的左左右右,风情依旧,人已不在。 一场战争的灰烬,随着时间的推移烟消云散。 但,美的终究是美的。丑的终究是丑的。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一种痛。 END 世态记录者,灵魂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