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农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见富贵人，然兴实业则必与富人为缘，反复推究，乃决定捐弃所持，舍身喂虎。——张謇日记 张謇[jiǎn]在日记中写道，自己是农家贫寒子弟，从小连富贵的人都不喜欢见，当下为了振兴实业，不得不与之为伍。张謇一生创办了20多家企业，370多所学校，始终保持贫家子弟朴素正直的本色。胡适说他是＂失败的英雄＂，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没来得及完成就离开了人世。 虽然张謇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从小到大，从青年到晚年，他从来都是刻苦前行，没有捷径天赋为之打开方便之门，经历科举、官场、商场的无数打击失败，毅然盘旋而上，可能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刚强基因，子孙后代也有其遗风，个个在人生的道路上奋斗着，即使有的牺牲了。 张家从张謇往上三代没有人考过功名，本来还算富裕，可张謇祖父张朝彦是一个十足的赌徒，输光了家产，脑筋一转，把自己打扮的风度翩翩，找了个没儿子的吴姓人家做起了倒插门女婿。张謇的父亲张彭年从小爱读书，长大后积累了点家业，娶了两房媳妇，生了五个儿子，算是人生圆满。 祖父是倒插门的，孙子辈里面得有人继续吴家的香火，排行老四的张謇被选中了，取名吴起元，到了4岁，张彭年发现这个儿子聪明好学，竟能背诵诗文，颇有他小时候的样子，于是决定老四改回姓张，就是取名张謇，寓意做个正直的人，让老五姓吴，延续吴家的香火。 张彭年给张謇找的老师是海门邱大璋，在当地小有名气，收了不少学生。张謇的优秀表现，让父亲决定给他重新请一位资历深厚的老师。张彭年也不是富人，请不起名家也上不起贵族学校，只是在一个父母最大能力范围内，给他请一个再好点的老师。 宋郊祁，一位50多岁的老童生，几十年来一直参加科举考试，却未能金榜题名，不过张父认为他是一个有学问的好老师，教学成绩可观，因为宋老师的儿子宋琳早已高中举人，做了大官。不管怎样宋老师是一个有责任心的老师，发现张謇基础不牢，有带着他扎扎实实地把《四书》学一遍，张謇确实也大有进步，12岁就能作出不错的诗。 晚清兵荒马乱，宋老师非常担心家里的妻儿老小，实在无心教书，想回家看看，结果回到家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张謇的学业不能耽误，张彭年想到宋老师的儿子高中举人肯定也不差，于是就把张謇送到宋琳那里学习。宋琳考试比他老爸在行，可是论教书差远了，对学生的问题爱搭不理。虽然宋琳不靠谱，但是张謇还是埋头苦学，一转眼15岁，就可以参加科举了。 走＂捷径＂惹出大麻烦，张家祖上三代没人参加过科举考试，这在当时有一个称谓叫＂冷籍＂，＂冷籍＂家庭的孩子可以参加考试，但是过程非常繁琐，要经历两层担保，中间可能要花钱或者被刁难种种。而且＂冷籍＂家庭的孩子总是被非＂冷籍＂地盯着，他们谁也不想多个竞争对手，所以这里麻烦重重。 张彭年对儿子科举信心满满，周围的人也知道他儿子张謇学习成绩优异，为了避免麻烦，张父走了个捷径，＂冒籍去考＂，没想到惹了大麻烦。 经人介绍，张彭年付了一笔钱给如皋张駉，他的孙子张育才有考试学籍，张謇冒充张育才在如皋县县试，不负所望，张謇考中了，接下来是去通州州试。州试张謇成绩排到了一百名开外，非常不理想，而且招来了讽刺和嘲笑，不过这些反而激励他更加刻苦学习。张彭年没料到，更大的麻烦来了，张駉原来是个无赖，开始敲诈他，一开口就是150两，接着又是80两不等，如果不给，就扬言要把冒籍的事情说出去，弄的张彭年焦头烂额，更麻烦的是张駉把冒籍的事告诉一些地痞流氓，这些人也以相同的由头隔三差五的敲诈张彭年，搞的张彭年快倾家荡产了。 张謇也知道父亲被讹诈，在惶惶然中坚持着学习，有一回因为钱没及时给出，张駉到县衙诬告张謇，张謇为了躲避捕快，连夜跑到朋友家，这样的事也不止一回。张謇知道唯有自己努力，才能有出路，科试一等第十六名，现实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家里已经债台高筑。 忍无可忍，张彭年和儿子张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上呈学官，从冒籍到归籍历时五年，身心倍受折磨，幸好终于归籍。 接下来，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因为家里欠债太多，值钱的家当大多变卖，兄弟们要求分家，拒不承担债务，他们认为这都是张謇造成的。张謇面临无法继续读书，去打工还债的现实。 1874年，知州孙云锦被调往南京任职，准备招一批幕僚带到南京，张謇被选中，他符合孙云锦的标准：有才华处在逆境中仍努力，而且价钱要求不高。接到邀请，张謇立刻答应，不用为吃饭发愁了。 来到南京，张謇积极寻求学习的地方，类似于考研考博，先后参考惜阴书院和钟山书院，均取得了第一名。两所知名的书院争起来了，而张謇最初报考钟山书院被拒一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惜阴书院找到张謇，并大做文章，公开发表意见指出钟山书院韩叔起见贤不举。张謇听到这些议论，心里感觉出了一口闷气，高兴之余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上司孙云锦。 孙云锦得知，后来张謇又化名报考两所书院，而且故意找钟山书院的竞争对手报考。孙云锦非常慎重的告诉张謇，这是阅历太少，意气用事，不要仗着自己有一点才华胡来，在社会上给自己树敌。 恍然大悟的张謇请孙云锦帮忙，代其向韩叔起道歉，接来了，用真实姓名和学籍再次报考钟山书院，又考取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并当面向韩叔起道歉，韩叔起劝诫他：耐烦读书，耐烦苦处。曾经的成绩正是张謇耐得住苦处得来的，对当下的鲁莽惭愧不已。 在南京，张謇的学识又达到了新的高度，得到了桐城派大师张廉卿的指点。回乡探亲，张謇给父亲带来了100两银子，父亲觉得儿子给张家光耀门楣了，从此没人敢欺负张家没人读过书，期间又给张謇说了亲事。 海门徐氏在当地也是有地位的人家，家道中落，还是有势力在，女儿知书达礼，与此时的张謇也是般配。张謇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我家有新妇，归及岁再阳＂，作诗表达新婚的喜悦。婚假结束，张謇回到南京，回到孙云锦的发审局工作，本色不改，性格耿直，像个愤青，与同僚关系紧张，在发审局待不下去了。张謇辞职，一心读书，1876年，科试第一，取为补廪膳生，由朝廷按时发放银两和生活补助。 因太平天国运动，清廷鼓励地方办团练，安徽吴长庆响应号召，办起了地方武装，取名庆军，他从孙云锦处得知张謇确实是个人才，于是向其发出邀请。张謇此时还沉浸在＂学而优则仕＂的世界里，投笔从戎并不容易。吴长庆也明白，于是先邀请张謇到军营住一段时间。 在军营里，张謇遇到许多文化学者，结果小住变成了长住，吴长庆自然对他礼遇有加，给张謇每月俸银翻倍，外加五间房供其办公读书。张謇能成为近代著名实业家，肯定得改人际交往一根筋的毛病，而且要变成善于交际，正是这段军营生活，改变了他，通过喝酒、对诗，结交了很多人脉，甚至被两江总督沈葆桢和学使夏同善看到。 张謇的母亲金太夫人，临终叮嘱儿子一定要走科举道路，光耀门楣，但是你性格刚直，最好不要做官。正所谓＂知子莫若母＂，张謇接下来的人生正如母亲所言，考中状元，却辞官经商。张謇努力学习，但是乡试连续不中，也是非常苦闷。 朝鲜内乱，张謇跟随吴长庆出征朝鲜，回来后，长庆军被内部斗争肢解，没多久吴长庆病逝，张謇也失业了，不过名气大了起来。听说他失业，张之洞发出了邀请，李鸿章也邀请他入幕府，结果都被张謇一口回绝，因为正是李解散了吴长庆的军队，张謇不能不顾恩人转脸就投入李的怀抱。他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吾辈如处女，岂可不择媒妁，草草字人。 但是人总不能不工作，一直待在家里，此时张謇又回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上，他要继续参加科举，考得功名当官，也是父亲认为的正经道路，而不是去给人家做什么幕僚。 33岁的张謇参加顺天乡试高中第二名，非常感到自豪，从顺治以来，200多年，顺天乡试只有三人中，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他不知道的是清流派人士暗中也在帮助他，因为清流派潘祖荫、翁同龢已经看中他的能力，希望把他拉到自己的队伍中，甚至乡试期间，前去看望张謇。他们希望张謇早日状元及第，可是事与愿违，1886年、1889年、1890年、1892年，四次礼部会试，张謇都没中。 已经40岁了，张謇在科举的道路上耗费了25年的光阴，还只是一个秀才，所以今天18岁参加高考落榜的同学，也应该想开点，与古人相比，远远不算多大的挫折。张謇心灰意冷，扔掉笔墨纸砚，回到家乡，另寻出路。他看中了桑蚕事业，种桑养蚕，创业之路并不比科举道路轻松，村民们都是冷眼相待，但是养蚕这件事还是在摸索中坚持着。 期间，张謇又随孙云锦去治理河道，结果自己的工程方案在内部斗争中陨落，再一次遭遇官场打击，回到家好好养蚕吧！慈禧60岁大寿，特开恩科。张謇早已不想考试了，而76岁的老父亲还是期望儿子能再去试试。为了满足父亲的心愿，张謇再次参加礼部会试，由于积极性不高，考试当天才到京城，临时向别人借了套文具。 放榜当天，张謇正在街上闲逛，是听同乡说他中了第六十名贡生。会试中了，张謇对复试有了信心，认真准备，取得了第十名的好成绩，对接下来的殿试充满信心。殿试张謇一甲第一名，状元，41岁终于成功了，光绪帝授其翰林院编修官职，不到半年，父亲张彭年去世，张謇回家丁忧。 任职半年里，耿直的张謇完全不顾忌自己是职场新人，因中日甲午之战，弹劾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时，李鸿章又复出，张謇更加无意官场。回家丁忧后，张謇就投身工商业，干起了实业。其子张孝若认为，父亲转向经商，也是立志打破当时＂书呆子＂不干实事的刻板印象。张謇从少年读书起，就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一直敢于挑战新事物，历经周折，始终盘旋而上，韧劲十足，倒下了再站起来。 张家也不是富豪，张謇自己也只挣点固定工资，办厂做生意需要大量资金，集资是一个办法。他发现大财主很多，就是捂着钱袋子，不肯入股投资，他们不相信一介书生会做生意。张謇在集资的道路上吃尽苦头，几年时间，最困难的时候，＂彻夜不寐，绕屋而走＂，要靠画画维持差旅费，幸亏有个状元头衔，字画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大生纱厂张謇的第一家公司，终于在四年后，1899年迎来了春天，纱价上涨，扭亏为盈。1907年，大生纱厂第二纱厂着手开办，到1921年已开办第九厂。实业救国的想法在张謇的脑海里越来越坚定，1901到1903又创建通海垦牧公司、通州师范学校。张謇大力兴办教育，对清廷师范教育、技术教育有深远影响。 1918年张謇筹办淮海银行，其子张孝若为董事长。张謇的钱越赚越多，他需要思考资金该投向哪里。除了纱厂、盐业和银行，张謇还涉足交通、食品、文教、卫生、福利等领域，甚至尝试扩展海外贸易。 对张謇的发际，普遍认为是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洋人因为战争，无法挤兑中国市场，所以国内民族企业普遍得到了发展。世界大战结束后，洋人带着巨大的资本卷土重来，国内市场又面临冲击，张謇也不例外。 1921年，张謇筹办70大寿，并举办南通自治会的第25年报告，正当信心满满之时，一次海啸摧毁了农垦、水利事业，不过70岁的张謇没有气馁，决定报告会推迟五年，利用这五年时间修复被破坏的水利工程，并努力实现大生集团更大的目标。 他忽视了国际形势，继续扩张，而欧洲的纺纱机转了起来，大量的洋布运到中国，碾压了南通关庄布，仅仅第二年，大生集团就出现了负利润，甚至严重亏损。这时张謇没有砍掉不赚钱的项目，而是期望通过借贷渡过难关，却发现是杯水车薪，之后又准备利用外资，也没得到洋人的投资。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燃起，因为战火，大生集团货物更是销不出去，积压在仓库。1925年，大生集团到了资不抵债，清资还债的地步，在外资纱厂的排挤下，大生纱厂虽几经转手，还是无法摆脱困境，分崩离析。 1926年8月，张謇因病去世，享年73岁，去世前半个月，还在河堤上考察，炎炎夏日徒步10公里，一生都不曾放松清闲，墓地不铭不志，只有八个字：南通张先生之墓阙。 根据其子张孝若回忆，张謇出殡，南通民众赶来送葬的达万人。墓地是张謇自己选的，没有金银珠宝陪葬，去世40年后，特殊时期，坟墓被粗暴砸开，陪葬品只有：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还有一对铅制的小盒子，分别装着一粒乳牙、一束胎发。 这就是张謇的一生，如果是一个悲观的人，会认为40岁之前，那可是一直不顺，做什么事都困难重重，从少年读书开始，基本没有顺遂，还是坚持读了几十年，有的只是不放弃，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所以今天的我们无需为几次考试失败气馁，先辈们用他们的人生经历证实了人生不放弃，做正确的事，就是成功。 开始经商，也是处处遇冷眼。就这样，张謇始终不被打倒，终究成为近代著名实业家，所以人生也是不断克服困难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价值就是成功，值得被人记得。 张謇去世后，唯一的儿子张孝若继承父亲的商业帝国，成为各家企业的董事长，不幸的是，1935年，张孝若被前仆人刺杀身亡了，凶手当场自杀，张家一句＂不必深究＂使此案成了悬案。 一年后，华东最大的轮船公司大达轮船股份有限公司被杜月笙吞下，凶手妻儿老小得其照顾，其中意味可以细品。 孙子辈里，张家也是人才辈出，有企业家，有教授，有的从政，张孝若生育二子四女。张謇小孙女张聪武抗战中牺牲，安葬在南通烈士陵园，幼孙张绪武曾任全国工商联常务副主席。孙子辈成年后，正值抗战，他们积极投入抗日，有强烈的爱国情怀。曾孙辈也在从事着实业工作， 张謇后继有人，离不开他坚韧的精神在家族中代代相传，时代变幻，子孙们依然取得了优秀的人生成就，颇有祖辈的风骨。 图/张绪武 #纪录片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