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90年夏，一部由中央宣传部策划、深圳市委宣传部摄制的电视政论片《世纪行》在电视台黄金时段上映。 这部电视政论片一经播出，迅速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许多报纸也为此进行了宣传，尽管在宣传中，这部政论片强调吸收和采纳了一百多年一来各方有关文献资料，但事实上仍然不可避免的出错。 播出不久以后，胡乔木就发现了片中部分存在错误，在他的建议下，中宣部成立了由王忍之部长负责的领导小组，重新核对了史料，修改了原来的解说词，并重新播放。 事实上就在该片播出不久以后，熊向晖也发现了片中部分引用史料的错误。 图|1970年熊向晖夫妇与女儿熊蕾合影 1990年8月15日《人民日报》刊载的该片解说词中，讲述了1970年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接见斯诺的场景。 就在千百万人流着泪、淌着汗向他山呼万岁的时候，毛泽东忽然对斯诺说：我就像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解说词中，毛主席所说的一句话＂我就像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这句话确实来源于斯诺写的《同毛泽东的一次交谈》中译本，但熊向晖发现，这句话也并非是直接引用照抄，而是做了艺术化的加工。原句译文是＂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云游世间的孤僧罢了＂。 可事实上熊向晖发现，斯诺原文中没有＂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句话，但毛主席确实说过＂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句话，但这句话同原句＂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意思以及说话时的场景完全不同。 ＂把两句互不相容的论据凑在一起，这能说是严肃地精选客观存在的史料吗？＂ 1994年，《党的文献》副主编田松年向熊向晖约稿，熊向晖将四年前写成的，未发表的文章《毛主席是否说过＂我就像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稍加修改，发表在《党的文献》1994年第五期上。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斯诺 斯诺与毛主席的缘分，应该追溯至1936年的延安。 1936年6月，斯诺在宋庆龄的安排下，启程赴陕甘宁边区，拜访了包括毛主席在内的中共中央许多领导人。 自晚清以来，中国始终积贫积弱，民众愚昧不堪，面临着外忧内患，斯诺是1928年到的中国，见到的大多数中国人的形象，都是佝偻着身躯、一脸的麻木不仁，但在陕北，斯诺却见到了一群自信，活泼，朝气蓬勃，头脑清晰，意志坚强，勇敢奋进的中国人。他们过着有尊严的人的生活，在这片西北的荒原开辟着一个新世界。 1936年7月，斯诺在陕北的一处破旧的窑洞里，第一次见到了毛主席。 图|斯诺 时隔多年以后，斯诺依旧对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场景印象深刻： ＂他面容瘦削，看上去像林肯一般的人物，个子高出一般的中国人，背有些驼，一头浓密的黑发，双眼炯炯有神，鼻梁很高，颧骨突出。＂ 在采访之前，斯诺将一连串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毛主席都一一进行了回答，尤其是着重讲了红军英勇长征的历史。尽管毛主席不太愿意讲自己的生平经历，但在斯诺再三要求下，毛主席还是简单了讲了一番。 采访不仅仅是听当事人叙说，更重要的是自己亲身的经历，远比对方告诉自己要重要得多。 斯诺与毛主席居住的窑洞很近，两人时常彻夜交谈，但斯诺同时也发现，毛主席每天工作的时间长达十四五个小时，熬到半夜两三点才休息。 总而言之，第一次见面，毛主席给斯诺留下了很深刻的影响。 第二次见面，是在1939年9月。 图|斯诺与毛主席 这一次两人谈的问题更深，除了中国革命的问题以外，还谈到了欧洲战争爆发以后的国际形势。 在宴请国民党军骑兵第二军军长何柱国时，斯诺也受邀出席了宴会，毛主席在讲话时，还着重介绍了斯诺： ＂斯诺先生是站在人民大众方面的，他是共产党的好朋友。希望经过斯诺先生，使中美两大民族亲密携手，帮助中国人民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两次陕北一行，斯诺写下了《西行漫记》、《续西行漫记》，帮助世人了解中国，了解了中国共产党。 新中国建立以后，斯诺还曾几度来中国。 1960年6月，斯诺受邀到中国，并进行了为期五个多月的访问。 1964年，斯诺再次受邀到中国，并重返燕园。 事实上斯诺意识到，中国邀请他到来，并不仅仅只是出于老朋友，而是希望他能够充当中美之间友谊的桥梁。斯诺也愿意为两个国家之间的交流，做出自己的贡献。 但自1964年以后，斯诺有长达6年的时间没有再到中国。 当时中国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年代，尽管斯诺本人对中国很友好，但仍然传出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说斯诺是＂美国中情局派往中国的间谍＂，斯诺一度十分伤心。 图|1965年1月9日，毛泽东会见著名美国记者斯诺 到六十年代末，随着国际社会形势不断的变化，中美之间的关系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尼克松上台以后，立即要求政府官员，尝试与中国进行接触。中方立即察觉到了美国一系列的行为转变。 双方都迫切需要一个接触的桥梁。 而斯诺先生无疑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1970年，中国驻法大使黄镇接到任务，说服斯诺主动申请访华，尽管如此，斯诺依然有所顾忌，他对黄镇说： ＂很遗憾，有些人已经不再把我当成朋友了。但我的言行是公开的，我不会看风使舵，随便改变我的看法。＂ 黄镇只好耐着性子慢慢地引导劝说， 斯诺1936年到陕北时，黄镇任红十五军团宣传部长，曾负责接待过斯诺，两人也有着很深的交情， 黄镇主动聊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希望能缓和一下双方的气氛。尽管如此斯诺依旧对上次访问中国被拒一事，有着很深的怨念： ＂在麦克卡锡控制时期，美国把我当做危险分子。不要报刊登载我的文章，我只能迁居瑞士，也禁止我去中国，直到1960年，我才第一次踏上解放后的中国，可是后来我竟又被我所爱的国家拒绝……＂ 图|黄镇 黄镇立即解释： ＂毛泽东几次问到你的情况，周总理也在亲自过问你的访华事宜……＂ 斯诺仍不为所动： ＂……可我刚动过膀胱手术，医生不让我远行……＂ 黄镇也只好慢慢地劝说，斯诺最终才同意申请访华，黄镇也松了一口气。毛主席在什么样的场合下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1970年8月，斯诺夫妇受邀访华，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周总理还亲自邀请了斯诺夫妇观看了中国与朝鲜的乒乓球比赛。斯诺夫妇后来还在全国各地进行参观访问。一直快国庆时，才又回到了北京。 毛主席邀请斯诺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参加新中国成立21周年庆典。 事实上两人在天安门城楼上，确实有过对话，至于谈话的详情，新华社并没有刊载，斯诺后来做了记录，但是也并没有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句话。 真正谈到这句话的时间，是在1970年12月18日，地点是在中南海毛主席的住处，准确地说，是中南海丰泽园游泳池。 不过毛主席与斯诺这次见面，确实是突然的。 10月1日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与斯诺约定＂改日再谈＂，但并没有约定具体的时间，斯诺后来在北京又住了两个月，据王海容回忆称：＂毛主席那时身体不太好，感冒比较严重，会见的时间一拖再拖。＂ 图|斯诺与毛主席一起在天安门上 1970年12月18日凌晨5时，王海容睡在办公室里，突然接到了毛主席身边护士长吴旭君打来的电话： ＂主席马上要见斯诺，就你和唐闻生两个参加，你们告诉斯诺，一个老朋友要见他，快来！＂ 原本还睡眼朦胧的王海容立刻惊醒了，随即立刻叫醒了唐闻生，两人一起到了北京饭店斯诺的住处。王海容利用前厅的电话打电话到斯诺的房间，结果也没有人接听。 ＂这么早，人家还没有起来呢！＂ 事后她想到，斯诺本身是一个记者，白天刚结束了采访，晚上肯定要回来写稿子，而且之前工作人员就通知过斯诺，毛主席最近患了感冒，见面的时间推迟了，斯诺在前一天还参加了西哈努克亲王的招待会，估计很晚才睡下。 没办法，两人只好去敲斯诺的门，敲了半天，斯诺的夫人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果不其然，他们刚才并没有听到房间里的电话响。 ＂有位老朋友要见斯诺先生，请他现在立刻跟我们走。＂ 事实上当斯诺看见两个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谁要见他，于是立即穿好衣服，跟着王海容、唐闻生一起到了中南海，据说还闹了个笑话，负责斯诺日常起居的工作人员第二天起来一看，斯诺不见了，问斯诺夫人也说不清楚去了哪儿，急得一行人直冒冷汗。 斯诺到中南海游泳池的时候，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与副主任张耀祠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一直到早上8点多钟，毛主席内穿羊绒衫，外穿睡衣，与斯诺进行了一番长谈，两人还一起吃了一顿早饭。 大约也是因为前一天睡得太晚，斯诺担心自己迷糊，于是叫唐闻生给自己端了一杯咖啡过来。 现场负责翻译和记录的就是唐闻生和王海容，两人之间的对话后来也公开发表过正式记录。因为谈得时间很长，内容也很多，这里不做过多的描述，熊向晖也只是截取了与原话相对应的部分内容，以做佐证和说明。 斯诺谈及了个人崇拜的问题，毛主席反驳了一句： ＂你们美国人才是个人崇拜多呢！你们的国都就叫华盛顿，你们的华盛顿所在的那个地方，就叫哥伦比亚区，在中国，过去这几年有必要搞点个人崇拜，崇拜的过分了，比如什么四个伟大，讨嫌，要降温了。＂ 图|熊向晖一家合影 毛主席谈起这个问题来，十分坦率，这也让斯诺联想起之前同定居北京的两位美国进步人士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不如毛主席那样坦率。＂ 正式记录中，毛主席的回答是： ＂他们有点迷信，还有一点恐惧，怕说错了话，我不怕说错话，我是无法无天，叫‘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没有头发没有天。＂ 其中＂发＂与＂法＂同音，意思为无法无天。 事实上毛主席的意思是＂无所畏惧＂，针对的是斯诺口中＂还有一些恐惧＂的人。 对于这句话（指＂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唐闻生选择了直译。为了避免理解上的歧义，唐闻生后来还专门解释过，说这里的＂无法无天＂，指的是无所畏惧的意思。 事后，唐闻生奉命给了斯诺一份英文记录。 毛主席同斯诺谈了很多，重点全在中美关系上。 图|熊向晖晚年 谈话中，斯诺曾问了毛主席一句：＂您看中美会不会建交？＂ 毛主席直接回答道： ＂总是要建交的，中国和美国难道就100年不建交啊？我们又没有占领你们那个long island（长岛）。＂ 1971年4月18日，意大利《时代周刊》上发表了斯诺写的《我们同毛泽东谈话》。4月30日，美国《生活》杂志又发表了斯诺写的《同毛泽东的一次交谈》。延续了十八年的错误 斯诺原纪录中，曾谈到毛主席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但4月30日美国《生活》杂志上刊载斯诺文章《同毛泽东的一次交谈》中，却在该文倒数第二段，加入了一些无中生有的话。 斯诺后来也将这篇文章收入了《漫长的革命》（本书收录的主要是毛主席1970年与斯诺的对话，附录中则是有毛主席在1965年与斯诺的长篇谈话以及1964年斯诺与周恩来的谈话）。 这本书在写作期间，斯诺先生于1972年2月15日病故，本书未及完本 图|斯诺著《漫长的革命》 《漫长的革命》书中，这篇文章倒数第二段原文是： ＂当他亲切地送我到门口时，他说他不是一个复杂的人，而实在是很简单的、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云游世间的孤僧罢了。＂ 熊向晖认为： ＂斯诺在1928年来到中国，在中国工作、生活了十几年，按照他的中文水平，即便没有翻译，也会理解‘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含义，但他故意利用和尚打伞这句话，编造出一段文字，实在是不应该的。＂ 1971年7月9日，基辛格抵达北京，周总理与他会谈时，也曾谈到了斯诺的这篇文章，其中有一部分不是那么准确，个别地方还有错误，但基本上是对的。 这里的个别地方的错误，指的就是那句话。 可就连斯诺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时隔十八年以后，这样的一个错误，却又被新闻媒体拿来引用，以至于迅速传播开来。 图|熊向晖 1990年夏，中央宣传部策划、深圳市委宣传部摄制的电视政论片《世纪行》播出。解说词取材了斯诺的文章。但并不是直接引用，而是做了一定程度的艺术加工。 ＂我就像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很明显，是斯诺文章中＂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云游世间的孤僧罢了＂的化用。 不过，熊向晖认为，一些其他的艺术加工，无伤大雅，但在关键的主语上，他们把原文的＂他＂字改成了＂我＂字，有些超出了＂艺术范围＂的。 既然能知道‘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那么制作方必然是接触到过原纪录的，因为斯诺的文章里面，没有写到这句话，既然能够看到原纪录，那么就能够知道，斯诺原文中这句话是编造的。 既然知道是编造的，那么为什么还要拿来引用呢？ 事实上，也不仅仅是熊向晖一个人发现了问题。 胡乔木也同样发现了问题，并推动了中宣部成立了专门的小组，负责修改原解说词。 图|电视政论片《世纪行》解说词 中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教育家，原中央党校副校长龚育之，也在观看电视是发现了这个问题，为此还专门给这部电视片的总策划 和总监制分别写了同样内容的信。 一方面，龚育之称赞这部片子，一方面告诉制片方，所谓的＂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是斯诺对毛泽东所说的＂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这个歇后语的误解，而且毛泽东不是 在天安门上向斯诺说的，石厚来在同斯诺长谈时说的，因此不合事实，必须删去。 信中龚育之清晰明了的指出＂我查过原始记录，我这个判断是绝无疑问的＂。 尽管龚育之后来并未收到制片方的回应，但在这年8月刊载的《世纪行》解说词，他所提出意见的那一段，仍然没有删去，但是在那句话之后，又加了一句＂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龚育之认为，这是对他那封信的回应。 龚育之在出席第五次全国毛泽东哲学思想研讨会时，曾谈到这个事例，还对与会人员说： ＂以后借以说明使用国外提供的材料，一定要经过鉴别。＂ 图|龚育之 可即便有许多的人发现了这个错误，但由于澄清不及时，导致了后来这一错误被很多地方借鉴引用。 1990年12月26日，是毛主席诞辰纪念日，这天电视台又播放了一部有关毛主席的短篇，解说词里又一次提到了，毛泽东说，他是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 龚育之直接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信，反应了这个问题。 人民日报高度重视，后来公开发表了龚育之写得这封信。 至此，这个错误终于得以被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