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假吏到燕山， 送子长征不作难。 这是宋代诗人楼钥所写诗词《送蒋甥若水使属北行》中的两句话。而1934年10月开始的长征，发生了不少＂长征送子＂之故事。在迫不得已之下，他们将自己的孩子送人抚养，忍受着骨肉分离之痛。 在这些被迫送人抚养的孩子当中，一部分人再也无法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有一部分孩子，以及这些孩子的后代，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根。 在这些幸运的后人当中，赖章盛就是其中的一个：通过一个81岁老人六年前的一篇回忆录，他找到了自己的外公陆定一，此时的外公曾经官至副国级。 陆定一 这一切还要从1981年的那一篇回忆录说起。 1981年，75岁老人陆定一与儿子陆范家定交谈时，再次谈到了他的女儿、陆范家定的姐姐叶坪。其实，陆范家定也是陆老两年前在福建找回来的失散了45年的儿子。 儿子失而复得，了却了陆老的一桩心愿，但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47年了，女儿还没找到。 1934年他跟随大部队长征时，妻子唐义贞正挺着一个大肚子，无法长征，只好根据组织上的安排，跟随毛泽覃转道福建与敌人进行周旋；带着一个女儿多有不便，于是她便将女儿叶坪寄养在江西一个老乡家里，那时女儿叶坪才3岁。 这四十多年以来，陆定一从未放弃寻找自己的女儿。他找过当年妻子寄养女儿的地方，也找过赣南一带，但一无所获；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一个叫赖宏达的人，有可能知道他女儿的下落，不料最后获悉这个人是个船夫，在1949年前就过世了，而且人们只知道他有一个儿子，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他有一个女儿。 陆定一与妻子唐义贞 线索一次次中断，至今女儿仍然杳无音信。女儿是死是活，陆定一老人的心里没底。茫茫人海，他找到女儿的希望也变得渺茫。 1981年这一天他与儿子交谈时，寻女路上的遗憾与感慨再次涌上他的心头。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你母亲壮烈就义，可歌可泣！要把她短暂却光辉的一生所走过的历程写下来，作为对烈士的永久纪念。在我，也了却一个心愿。我已经75岁了，叶坪未找回，是我这一生的一件大憾事。现在，也应该向九泉之下的义贞做一番交待了。 在陆定一老人的交待下，儿子陆范家定缓缓地打开了录音机。老人如同回到了几十年前一般，跟着脑海中的记忆，开始饱含深情地自述起来。说到动情处，老人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身边的那一台录音机，成为了这一刻的见证者。 随后，这份录音被转化为文字并经过整理和修正，以题为《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的文章进行发表，并进行多次转载。 在文章的开头，陆老回忆道：唐义贞，1909年生于湖北武昌。她是在闽西牺牲的。闽西就是福建省西部，长汀、上杭龙岩一带。她牺牲的时间，是1934年底或1935年初，即遵义会议的前后。确切的地点时间，经过多次调查，无法知道。 唐义贞烈士牺牲的时候，只有25岁…… 《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节选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陆老的这篇回忆录被很多人看过，然而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直到六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的到来。 1987年7月一天，江西南方冶金学院（江西理工大学前身）资料员黄玉香在查阅文献资料时，突然，她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篇文章上。她如获珍宝，十分兴奋地拿着这篇文章找到了赖章盛，激动地对他说：＂赖老师，你快看看这篇文章，文章中所说的那个被丢失的女孩很像你母亲！ ＂ 赖章盛一看，这是一篇题为《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的文章，作者正是陆定一。 ＂唐义贞，1909年生于湖北武昌…＂他的目光快速地在文章中扫过，寻找着文章中的蛛丝马迹。当看到文章的第四部分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停止了。 赖章盛 第四部分的标题是关于两个孩子，文中写到：唐义贞烈士所生两个孩子。 第一个是女孩，名叶坪。1931年12月30日生。长征时寄养在雩都。对这个孩子，我尽了力，从1937年找起，到现在没有找到，看来已经无望。如果她在，应该是50岁了…… 赖章盛一看，文中提到的女孩与自己的母亲的情况太相似不过了！ 第一，母亲确实是长征时期被寄养在雩都（今于都）的孩子，回忆录的时间是1981年，那时候母亲也恰恰是50岁； 第二，母亲的名字叫＂野萍＂，但这只是口头上的叫法，也是从当年的收养人张德万口中得来的名字，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由于当地方言口音的问题，＂野萍＂很可能就是＂叶坪＂！ 这篇文章，让赖章盛喜出望外！然而，陆定一真的是自己的外公吗？ 他迫不及待的给陆定一写去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母亲的情况，并说明了自己的母亲很可能就是陆老的女儿，希望陆老能进一步求证。 叶坪老人展示与父亲的合照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赖章盛却收不到任何消息。这封信陆老收到了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音，这封信有可能已经石沉大海了。 三个多月后的11月1日，赖章盛的村里突然来了几个陌生人，到处打听野萍的家在哪里。 ＂你们家来客人了，你赶快回去吧！＂正在菜园里浇菜的叶坪，听村里人这么一说，赶紧往回赶。 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叶坪一下子愣住了，这几个陌生人当中的一个男子，怎么感觉如此面善，就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名男子就是他的亲弟弟：陆范家定。 关于他的身世，陆老在回忆录的第四部分＂关于两个孩子＂中也有阐述： 第二个孩子是男孩。他出生的时候，我在长征途中，没有看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经过46年，才查清楚他生在长汀四都圭田乡范家。他的养父范其标同志，是红军残废军人，夫人没有生育……1980年9月，我请他们全家到福州团聚…… 那一年，由于敌人逼近，唐义贞在生下儿子＂小定＂不久后就匆匆离开了圭田乡，把他寄养在了她生产儿子的范家，随后便出发去寻找游击队，不料被发现而落入敌人之手。 在狱中，唐义贞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没有透漏一个字；她把一张画着寻找大部队线路图的纸吞进了肚子里，不料被敌人发现。敌人让她说出其中的秘密，唐义贞誓死不从，最后被敌人划开肚子，残忍地杀害了…… 唐义贞（左） 离开圭田村时，唐义贞对范其标夫妇说：＂孩子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如果革命胜利了，我会来联系你们；如果我没有来，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来，范其标夫妇一直没有忘记唐义贞，等着她的归来，但始终不见她的踪迹；也在尝试寻找陆范家定的父亲，可惜唐义贞当年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父亲的信息。 庆幸的是，唐义贞临走时给儿子留下来三样东西：一个布包裹，一条毛毯，以及一个铜脸盆。 长大后的陆范家定，就是凭着布包裹上模糊不清的几行文字，经过还原后得出上面书写的名字＂唐一真＂，进一步找出了母亲的真名＂唐义贞＂，并由此顺藤摸瓜找到了亲生父亲陆定一，一场长达45年的寻子、寻父之路由此结束。 儿子原来的名字叫＂范家定＂，父子相认后，为了感谢范其标夫妇多年以来的养育之恩，陆老便坚持将孩子的名字改为复姓名字＂陆范家定＂。他动情地对范其标夫妇说：＂你们也是孩子的父母，如果要改，那就改成陆范家定！＂ 如今，受父亲的嘱托，与调查组的同志一起前来，见到了自己失散40多年的姐姐，陆范家定百感交集。从见到叶坪的那一刻起，一个声音便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爸爸，姐姐找到了！＂他很想喊一声＂姐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久后，调查结果出来了：＂野萍＂就是陆老在长征时期留下来的女儿＂叶坪＂！ 原来，当年担任卫生材料厂厂长的的唐义贞怀有身孕，而厂里的管理员张德万身体患病，两个人都无法参加长征，在转道福建前，唐义贞便将3岁的女儿托付给了张德万。 张德万本是吉安县云楼乡芦下村人，在雩都时住在当地一户姓赖的农民家中。在唐义贞走后不久，他也独自一人离开了雩都，当时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并没有带走叶坪。 几年后，张德万病重去世，叶坪便一直寄养在这户赖姓人家之中，大家都称她为＂野萍＂。 赖家虽然贫穷，但视叶坪如己出，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成人。19岁时，叶坪嫁给了赖家的儿子赖普恩，正式成为赖家的一员，为赖家生儿育女。 一直以来，叶坪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充满了思念，内心充满了渴望，她也很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否还健在；如果还活着，他们在哪里？但是，全国那么大，她上哪儿找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家人也在苦苦地寻找她的下落：两个舅舅为了找到她，在江上遇险身亡；她的亲生父亲为了找到她，历尽千辛万苦却从未放弃！ 这一次，一家三口终于圆梦了！ 陆定一与叶坪（右）和陆范家定（左）在一起 在调查组离开近一个月后的11月28日，根据安排，叶坪一家来到了县上的招待所。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空气中既充满了紧张，又充满了期待。 ＂姐姐！＂陆范家定走了进来，紧紧地握住叶坪的手。 虽然叶坪早有心里准备，但这一声再简单、再平常不过的＂姐姐＂，依然打破了她的心里防线，她一下子抱住了眼前的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弟弟，眼泪喷涌而出…… ＂姐姐，我是来接你们去与爸爸见面的。爸爸已经从北京来到南昌，他正等着与大家团聚呢！＂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稍微平静之后，陆范家定说道。 第三天，陆范家定带着姐姐叶坪来到了父亲的下榻处。 这时，一个满脸皱纹却充满慈祥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叶坪知道，这就是那个50多年前抱过自己无数次的爸爸；那时候的爸爸，才20多岁，英俊潇洒，如今时间已把他变成了一个81岁的老者；而自己，也已经是一个56岁的中年妇女了！ ＂爸爸！＂叶坪一下子扑了过去，偎依在父亲的怀里大哭了起来。这些年来她日日夜夜无数次的思念，化作了无数滴热泪！ ＂你真的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陆老轻轻地拍着女儿的后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 陆定一（左二）与女儿叶坪（右二）相见 回忆当年听闻妻子牺牲时的情景，陆老曾经说过：＂当时我失眠了半个多月，从此，不论是大喜事或大悲事，我都流不出眼泪来了！＂ 父女团结的这一刻，再次触动了陆老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根弦。他老泪纵横，几十年来的苦苦寻找，这最后一桩心愿终于了结了，可以给九泉之下的妻子一个交待了！ 谨以此文，致敬唐义贞烈士！祝愿所有骨肉分离的人们，都能如愿以偿，寻回自己的根！ 参考文献： 赖章盛 《我的外公陆定一》 陆定一 《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