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在明朝末年从众多起义军当中脱颖而出的领袖。如果以他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发动起义算起，到一六四四年打入北京为止，历经十六年的戎马生涯，行事作风很有魅力，也获得不少部将死忠支持。可是最让人好奇的便是为何李自成才刚开创事业的高峰没多久，就瞬间走向败亡的命运，难道真的就是骄必败、军纪涣散这种历史上常见的问题可以解释的吗？ 要讨论大顺的王国，让我们先从大明帝国怎么衰败地聊起。 明末的内忧外患 正所谓楼起楼塌。一场大梦，改朝换代、几度春秋。就说那个明朝初年，在朱元璋的勤俭治国下结束中土乱世，由于战乱导致人口衰减，大明实施了财政、税收与土地分配的改革，一方面协助百姓们重新定居、落户，同时也确保税收源源不断。此外在军事方面则有卫所制度，士兵平日种田、战时打仗，这样大幅减少朝廷对于军饷的负担。在经济与国防双双起飞的时刻，人民那也感受到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等着自己，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然而盛极而衰原本就是历史上的常态。时间来到公元一六二八年，也就是崇祯元年，明思宗即位时未满二十岁，他面临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局面。崇祯当皇帝的时候，连老天爷都不帮他。明朝末年正好碰上了极端气候变迁，所谓的小冰河期，气温降到了历史低点，从北京到广州，大江南北无一幸免。讲个夸张的，据说当时连太湖都可以结出厚厚的冰层，上头都可以驾驶马车。而向来四季如春的广州，也有传出居民被冻死的消息。寒害过后，紧接着就是大旱，气温低，天气又干燥少雨，种田的农夫抽不出水，索性抛下田产外出找生路。老百姓成群结队在外游荡，形成了民变的火苗。朝廷收不到税、发不出薪水，整个政府财政运作也是有困难。 崇祯皇帝上位后的第二年就决定大刀阔斧做改革，说是改革，其实就是想办法缩减国家预算。他在刑科给事中刘懋的建议下，决定了裁撤全国的驿站。驿站原本是提供官员们传递公文、军事情报的中继站，可以休息、住宿或者更换马匹。但在国家公权力不彰的情况下，这些机关就容易沦为公器私用的场所。崇祯皇帝批准裁撤的初衷是希望省下预算，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每一年大约可以省下六十八万两。可是省下来的这些钱原本是某些政府雇员的薪水，但这样却又有十万以上的民众因此丢了饭碗，让国内又多出了大量失业劳工。而李自成就是这群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李自成的身家背景 关于李自成的记载有很多传奇，一些偏向野史的资料，我们不在这里讲。本文会以＂明史＂以及＂明季北略＂的资料为主轴。李自成是陕西米脂县人家人世代居住在怀元堡，李继迁寨。大家会想这地名好特别。李继迁是谁？他是北宋年间西夏国的开创者，相传是属于党项族，他的祖先在唐代曾参与平定黄巢之乱，因此被赐姓为李 。顺着这个脉络往下，因此有人认为李自成可能也是有党项人的血统。其实我觉得从春秋战国以来，包括魏、晋、南北朝时期，整个中原地区就已经是族群大乱斗了。 相传李自成出生之前，父亲曾经接到神明托梦说：有破军星下凡当他儿子 。这就是传说杀破狼里面的那个破军星。没多久，老婆就生下了李自成。我们小李子年轻时帮人家放牧牛羊，年纪稍长后就去驿站里面担任驿卒。由于出生在北地，他对于骑射非常擅长，个性也很有江湖气，因此留下了一些违法犯罪的前科。 崇祯二年的全国大裁员事件中，李自成没有意外地进入黑名单了，被解聘回家。失去经济来源的李自成也不能坐以待毙呀，他决定带着侄子李过去甘肃从军，想要捧个铁饭碗。但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崇祯初年的财政状况已经不能用时局不好来形容了，而是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我们从当年戍守北疆、担任宣大总督的名将卢象升写给朝廷的公文里可以看到，边疆重镇大同已经有一年没有军饷，为了养家糊口，有些人连武器、装备都得卖掉，仍然是有一餐没一餐。而且当地气温在冬天是有机会出现零度以下的低温，时不时就看见巡逻的士兵冻僵了，从马背上摔下来 。要知道号称重镇的大同都这么凄惨，李自成还想跟侄儿在甘肃的军队求得温饱，那显然是一个梦想。 闯出一片天 他们终究还是选择加入了那一股狂暴的时代乱流，杀官造反，加入了农民起义军。李自成起事的头几年辗转在汉中、陕北一带作战，后来前往山西，投奔了他那位鼎鼎大名的舅父，也就是初代闯王高迎祥，李自成则自称为闯将。面对天下的风涌云起，其实崇祯皇帝并非没有作为，他陆续地派出卢象升、还有洪承畴、曹文诏、孙传庭等将领去剿灭贼寇。过程中双方各有胜负。但是如果大明帝国面对的问题只有天灾、只有民乱，那还有一线生机。 偏偏这时东北方还有女真人的后金虎视眈眈，使得他们被迫只能把有限的军队战力挖东墙、补西墙，一会用来挡内乱，一会又拿去挡外敌，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于是朝廷中对于如何处理内乱开始出现了两种声音。第一种叫做招抚派，另一个则是剿匪派。其中有一位力主招安百姓的三边总督杨鹤 就对皇帝表示，人民造反是因为没饭吃，如果能拨款赈灾，让大家度过难关，那些叛军就不攻自破 。崇祯听完也很大方，打开国库，取出了十万两银子交给杨鹤去使用。杨鹤没有辜负期望，在银子的威能之下，有不少陕西的反抗军都放下武器来。跟政府排队领救济金，暴动事件渐渐平息下来。然而百姓领了钱回到老家，农田里面还是没有长出庄稼作物，接下来官员还要来跟你催缴公粮，救济金一下子又要花完了，怎么办？许多人只好把之前放下的武器重新拿起来，继续趁火打劫的生活。 而你从崇祯皇帝的角度思考，总不可能十万块十万块的一直开。在这样的情境下，朝廷另外一派的主张剿匪的声音就变大了，他们攻击杨鹤的政策懦弱无能，要求把他革职查办。讽刺的是，杨鹤有个儿子名叫杨嗣昌，在父亲遭免官之后，他以兵部尚书的身份进入崇祯内阁团队，而且和爸爸的立场截然不同。他扬言要用官兵十面包围，把那些作乱的人民一网打尽。甚至还有一个口号叫做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 。意思是农民呐不乖乖在家里饿死，却跑出来螳臂当车被打，活该呀 。大家设身处地想想，你如果是起义军的一份子，留在家里是死，出去打仗也是死，那不如出去拼一个机会，搞不好翻转人生。弄个皇帝当当呢。 就这样的，官府跟民间都有一种破碗破摔的气势。双方对撞的结果如何？一六三六年，初代闯王高迎祥打算走子午谷攻打西安失败，被孙传庭所杀，闯王的名号就由李自成继承，到了一六四二年。李自成接连在河南、湖北取得大胜，隔年十月甚至攻破潼关，杀死了督师孙传庭。孙将军一死，可以说连苦苦支撑大明的最后一根梁柱也倒下了。没多久李自成就占领西安，自立为帝，建国号为大顺 。 由于西安有在唐代作为首都长安城的渊源，因此李自成也结合唐制修改了明朝礼法，替新政权打造了新气象。不过在他们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恐怕还是财政，毕竟大明就是因为国库入不敷出走向衰亡，大顺国有办法逃过这个死亡轮回吗？ 追赃助饷的财政政策 李自成手握大权后，他曾经昭告天下农民免税三年，那庞大的军费支出、政府运作经费要从哪里来？就从原本的既得利益集团下手。当时明朝的宗室、藩王油水不少，闯军所到之处都不忘了把那些地头蛇的粮食、财富搜刮一空。名义上来说，他们认为那都是贪赃枉法得到的不义之财，拿得理直气壮。然而这样的做法一直延续到了李自成称帝，他带着农民军直捣崇祯皇帝大本营北京城。 作为一国之都，北京城里什么人最多？达官显贵最多。说来让人感叹，在李自成击败孙传庭后，声势一度大好。原本有许多士绅阶级看到苗头不对呀，纷纷表态支持闯王，希望将来改朝换代后可以保全家业。甚至有的人还称呼他有沛上亭长、太原公子之风 ，意思是，媲美刘邦跟李世民 。话都说到这份上，可是当李自成进入北京后的作为却伤透了他们的心。大顺王朝本来追讨赃款的对象是以藩王为主，这时候却扩大到很多高级官员上，甚至还有价目表，中堂十万、科道吏部三五万、翰林一万到三万不等 。这个讨钱的过程有个名目叫做追赃助饷，赞助军队开销，还特别为此成立了比饷镇抚司 ，派专人专员去讨债，不给钱就上刑具。据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收获了七千万两白银。 看到这场面，原本的士大夫阶级慌了，他们最大的期望保有手上的既得利益落空。有些人忍不住就批评李自成，说他放任士兵、劫掠百姓、盗匪出身、贼性不改等等，真相如何？ 先说一个在北京的受害者，他名字叫做吴襄，大明沦陷之前负责提督京师兵营。吴先生被李自成要求赞助二十万，吴襄大家可能比较陌生，他儿子就是镇守辽东的吴三桂。 话说吴三桂在大明被封为平西王，过去又立有显赫战功，他自认是有办法在新王朝，也就是李自成的大顺国取得一席之地，还曾经对外公告要归降新皇帝。但随着北京那边不断传来消息，包括我自己父亲还被暴力讨债，这让吴三桂的意志动摇了，他选择往东占领山海关，并且联络清朝的摄政王多尔衮，表明了自己有意愿合作。 事实上，多尔衮原本就已经点齐兵马，带领八旗，准备出发前往山海关了。另一边，李自成得知吴三桂要降不降，还占住山海关拥兵自重，决定亲自调动三军，连同明朝太子和吴爸爸一起带着，准备跟这个辽东悍将来一场生死对决，就是那场知名的一片石之战 。 战争初期，大顺军与山海关守军打得难分难解，但吴三桂心急呀，怎么清兵的援军还不到？事实上多尔衮的军队已经抵达附近的欢喜岭这个地方，但他担心吴三桂与李自成是密谋好的诈降，所以在高处按兵不动观望。 直到后来吴三桂亲自跑来大清军营求见，多尔衮才相信了他的诚意，命令八旗军队也加入作战。李自成在以一敌二的情况下，那是兵败如山倒，他果断选择撤退回北京。但撤退前没忘了一刀把吴三桂的老爸斩首，回头还把吴家住在北京的族人一并连做处分。只不过北京这边旧的大明官员已经嗅到新的风向，他们听说山海关外大战的结果，吴三桂似乎要带着大明太子回京登基，纷纷出城迎接，展现效忠诚意。殊不知迎面而来的却是大清军队。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这一批主导帝国运转的知识分子与官僚体系，先是服务于崇祯朝廷，而后又摇摆于短暂的大顺国与北方清帝国之间。 多尔衮不同于李自成的是，他承诺官员们只要归顺就能官复原职。过去被强迫赞助的财产也有机会收回，大家共享荣华富贵。就这样，失去士大夫阶级支持的李自成他们没有办法在北京多做停留，很快的又逃往西安、邓州、襄阳等地。 而吴三桂与清军分进合击，紧追在后。公元一六四五，大清顺治二年，相传李自成与湖北通山一带战死，也有人说是在通城。 闯不过的时代高墙 话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李自成从建立新王朝到最后消失于历史舞台，不过短短一年左右时间，对于一个领导数十万兵马的将帅来说，这样的衰败速度。那无疑是出乎意料的，究竟让他半夜一夜崩溃的主因是什么？ 我们印象中的李自成是一个出身贫寒，而且愿意与部下同甘共苦的血性汉子。而民间谣传，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后，因为部下掳走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最后引爆双方的冲突。堂堂山海关守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让李闯的皇图霸业化作泡影。 其实参考一些学界文章我们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讨论都会提到李自成的与既得利益集团的冲突，前面说到的追赃助饷，对藩王、士绅集团索取军饷的作为。比起因为一个美女引发的战争，后面这种说法虽然少了一点戏剧性，似乎更接近社会现实。同时这也带出另一个思考点是，要颠覆一个王朝，比起要建立一个王朝是相对来得简单的。 李自成他有办法让崇祯皇帝辗转难眠，甚至付出生命。可是当他自己想要建立另一个政权取而代之的时候，却发现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完整的行政官僚系统。这样的系统如果要从零到有培养，没有个十年八年恐怕难以成功。直接从前朝移植过来无疑是最快而且最符合经济效益的手段。 我觉得去嘲笑那些大明官员是墙头草是有点不厚道的，确实他们某些人有自私、贪图荣华富贵的成分，但如果没有这批人作为新政府的幕僚，整个中原战后重建的工作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所以我们可以说李自成是不是因为不懂政治所以自取灭亡？他为什么不像多尔衮一样对既得利益集团伸出橄榄枝，我个人看法是他没有这样做的本钱。大家不妨对照一下朱元璋，朱元璋跟李自成都是平民出身，有许多有趣的共通点，譬如他们当上皇帝后都还保持有简朴的习性，没有忘记初衷。但是朱元璋他在攻下和州之后就收编一批文人、谋臣，渐渐打造自己的执政团队。虽然最初根据地不大，但当你有了架构，就不怕未来扩张领地时无所适从。那么对比于李自成在西安称帝之前，其实他们都还是处于一个军政府的状态，缺乏有经验的执政官员，同时又受限于他们出身、背景的包袱，很多军官、士兵、都是难民，看不惯达官显贵、养尊处优，这样的认知差异必须有用时间来调和。 朱元璋用了十几年，李自成一年不到。说真的，这要怪李自成没有及早发现，当然也可以，可是仔细看他早年被大明官军镇压的过程，转占各地有似乎也不容他有时间处理这么细致的政策问题。事实上，闯王在进入北京的前两年还曾经试图召开科举考试，这也是吸引读书人加入阵营的手段之一。 综合以上的想法，我听过一个很浪漫的假设，是就让崇祯政权和李自成再僵持久一点。如此一来，大顺国可能就有机会吸纳更多文人投靠，进而调整国家体制。换句话说，有些成功来得太早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