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巍峨大云山,夜深千帐灯。站在山腰,回望长乐大院,灯火辉煌,锦绣未央。 2021年8月6日,立秋将至。谁曾想到,我伴着山风,携着夜色,闯入云生叔叔战友的家里。陌生的地方,初次见面,却能感到端茶倒水的亲切,交谈的熟稔与祥和。 云生叔叔是父亲的弟弟,排行第三,生于1958年,殁于1983年,年方25岁。三叔生前是名战士,在异国与敌军战斗过,驻守边疆。后来突发疾病,死于韶关莲花山医院,骨灰遣返运回长乐,叶落归根。 山风绵长,有如悠悠岁月缓缓流淌。早年驰骋疆场的战士,如今已卸甲归田,化剑为犁,享受岁月静好。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现已两鬓染霜,在山野间平淡,在平淡中沉淀。战友运生坐在坪地,望着山下的宁静与美好,陷入沉思。 回想当年冲上战场,舍生取义,战友运生感慨良多,幸运自己全身而退,归养山林,也缅怀为国捐躯的烈士,"愿以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只要国家需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打好背包,拿起钢枪,前赴后继,不畏牺牲,守护家国太平。 三叔在战场出生入死,经过大大小小的战斗,直至战事结束,胜利归来。庆幸的是,三叔躲过枪林弹雨,性命无虞。悲剧的是,三叔因受伤而死于后方,当不了烈士。听祖父弟弟说,部队领导给他看过档案,三叔有过三次立功,其中记二等功一次,入过党,是名优秀的军人。 三叔去世后,国家没有忘记他,民政部门发放了抚恤金,安抚祖父母破碎的心。前些年,发了"光荣之家"金属牌子,钉在大门上,闪闪发光,那块小小的牌子,镌刻的是守护和平的英雄故事,承载的是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 (二)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1979年2月1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南发起自卫反击战。第55军164师490团从广西宁明出境,主要负责坂然到谅山之间的战斗。 说起第55军,那是一支具有敢打必胜信念和光荣历史的部队。语文课本里的强渡大渡河、狼牙山五壮士、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等英雄故事,就是55军创造的。55军参加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取得了重大战果,全军共歼敌万余人,维护了祖国的和平稳定。 三叔是1979年正月招的兵,在桂林短暂集训后,就奔赴前线,作为步兵,深入异国战场几十公里,先头部队打到谅山,"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战友运生在炮兵连,跟在后边,与三叔距离约四十分钟的路程。 490团攻打扣当山、谅山,战况十分激烈。三叔是在后阶段进入战场,与敌人正面交锋。至于战况如何激烈,遭遇的种种危险,我们无从得知,无法还原。儿行千里母担忧,他很少提起,大小事都藏在心底。据战友运生讲,除了生死交战,晚上还要巡逻警戒,防御敌军偷袭。那边生存条件艰苦,用茅草、雨布搭营房,吃压缩饼干,渴了喝野外的生水,水受过污染,很多人生病。炮兵连条件还算好,前头的步兵连更艰苦。 到3月15日撤军回国,部队驻扎在广西,加强边防。之后几年,边界发生过数次战斗,三叔有参与过,还上过前线。小叔说三叔在法卡山战斗过七天七夜,和平来之不易,要我们珍惜幸福生活。在法卡山阵地的防空洞里,三叔因冲进火海救人而全身烧伤,又吸入过量的沥青蒸汽等有毒气体,很严重,在广西军区医院治疗半年,但治疗不彻底,留下了后患。在熊熊大火中,三叔救出了连长和几名战士。后来三叔病危,这几人闻讯赶来,哭得厉害,眼泪汪汪。 部队驻守广东翁源,三叔曾接小叔去部队上待了四五天,祖母随行。其实是让家属见见面,有可能又要去打仗,军事调动很频繁。三叔带小叔参观部队,开阔眼界,跟他说过很多事情。小叔当时八、十岁光景,说部队里炒的包菜很好吃,离开部队上火车,哭了好久。三叔去世后,小叔清点遗物,发现小本上记着欠战友5元钱,惦记在心,一定要替三叔归还给战友。 (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首秦风展现出热烈执着的追求,却得到缥缈虚无的结果,反差太大太强烈,或许这就是秦地民歌流传千古的魅力,凄美的结果给人无尽的遗憾。诵之思之,秋水茫茫,凄凉袭人。张爱玲说:"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 三叔模样周正,一表人才。听小叔讲,三叔在广西友谊关留影,身穿军装,腰间别着手枪,意气风发,一身荣光。 战友运生曾说,政审通过,新兵入伍,就有姑娘送过情书给三叔,表达爱慕之情。三叔不知如何应付,请教战友运生,他的文笔相当不错。战友把情书看了,从隐匿的签名上猜出是谁,取笑他。 我们家门前有条河,秋天一到,两岸芦苇扬穗,迎朝霞,辞夕阳,美不胜收。河的对岸,确有一位人品出众的伊人走进三叔的视野。 部队改编为武警支队后,驻扎在翁源县铁龙镇。1982年6月,三叔回家探亲,送荔枝等水果给伊人。两人正式见面订婚,确定恋爱关系,全家都很高兴。而小叔说,他人生第一次吃到荔枝,水分很足,味道很甜。 1983年春节过后,三叔接伊人到支队,生活在一起,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如果命运善待他们,让他们白头偕老,那该多好。 然而,在他们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命运却给了残酷一击,同林鸟,各自飞。"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三叔身处手术台,救治无望,伊人被长辈带走,此生再不相见。 恩爱,一转身就结束了。伤心,一回头便拉长了。战友运生后来见过伊人,谈及此事,伊人有悔意,但时过境迁,谁念西风独自凉,伤心还有什么用,谁的人生曾圆满,谁的故事能无瑕,各自安好,就足够了。 (四) 云山苍苍,巍然屹立。大塘冲对面,石堰排的山林里,每到清明,杜鹃花必定红得抢眼,白色的桅子花抱成一团。在这花团锦簇里,有座矮小的坟墓,三叔长眠于此。 1983年正月底,三叔突发疾病。听战友运生讲,三叔是肚子疼,很严重。后来送到韶关市莲花山医院,可能已经不行了。据说是排长带着小战士,守在医院,并紧急通知祖父母来见最后一面。 祖父母赶到医院,主治医生询问家里有多少人吃饭,祖父瞬间明白这个儿子没救了。最后一面是见了,三叔躺在手术台,氧气供着,胸腹部的伤口没有缝合,血淋林的。三叔很虚弱,挣扎着与祖父说了几句话,死亡是如此之近,两人都很明白。相见恨短,可以设想,三叔多么希望祖父陪伴在身边,给他上路的温情与安心,犹如儿时躺在父亲臂弯里入眠。 祖父出来,没让祖母进去,只对她说了句:"冇得事,还可以想办法,屋里浸了谷种,快回去做事。"那一扭头,便是父子永别,阴阳相隔。"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祖父不是铁石心肠,何尝没有滔滔眼泪,只是不愿在这种场合涕泗横流。其实,那一转身,祖父的五脏六腑都在流泪,三魂七魄都在哭泣。 三月初一日,我父亲赶到莲花山医院,终究慢了一步,没有见到弟弟,估计祖父母走后就拔了氧气管,送去火化了。祖父的弟弟赶来,见到了被救的连长等人在哭,叹惜不已。 至于发什么病,不清楚,战友运生复述医生的话,肚子里东西全烂了,救不了。怎么得的病,起因不知道,医院没有说。我们估计是战场上受伤感染了病毒,或是那次严重烧伤没治好,才造成如今的结局。 三月初十,天色阴沉,部队发来一纸电报,传来噩耗。我那时四五岁吧,通常来说,这么小的年龄是不记事的,但我印象很深刻。小屋里光线昏暗,祖母哭晕在床,全家人都很悲伤。左邻右舍都来了,在劝慰祖母,屋里很多人在哭,泪眼婆娑。 迷乱中有人拍打我的脑袋,自此,我莫名其妙地生病,几次命悬一线,在生死之间徘徊。深夜醒来,都是父母用风衣包着我,打着手电筒,摸索着过河去求医。 三叔没有后人,祖父母意图将我过继给他,传宗接代。可是父母不愿意,目前只有这个儿子,过继后我会成为没爹没娘的崽,而且是个病秧子需要人照料,没有答应。 (五) 大云山,上福岭,夜色正朦胧。站在高岗上,手可摘星辰。我们坐在房前坪地,听战友讲,同战友笑,从朴素言语里领会惊涛骇浪。山风大摇大摆,翻过山梁,掠过林木,不管世间的美好与沧桑。 每年岁末或者清明,我们都会去石堰排扫墓。故人不在,山河如昔,独留青冢向黄昏。"若是还在世,已经六十多岁了,子孙成堆了",父亲叹气。时间流逝,山长水阔,偶尔怀念三叔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堂弟袁哲参军入伍,全家都很高兴,因他多次提及三叔当兵一事,家里人就不再避讳,打开了尘封的往事,但有意无意间,还是避开了祖父。交谈中,常闻叹息声。其实,祖父还有两个弟弟也当过兵,入过党。大家以长辈的经历激励堂弟,要他好好表现,积极上进。 戏幕起,戏幕落,终是客。三十多年过去了,有关云生叔叔的故事早已翻篇,他的一生何其短暂,犹如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人的一生,不管暗淡与辉煌,终究是过客而已。但,若有人心上惦记着,也就证明这个过客的戏还能令人感动,令人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