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的解释权论三国时代的星象占卜在政治层面的应用
星占在古代属于术数理论之一,其作用在于借天象变化来预测人间吉凶以及王朝更迭,主要服务于统治阶层。
由于《三国志》有纪、传而无表、志,没有《天文志》、《律历志》一类的汇总资料,因此星象的相关记载只能零散求之于各个纪传。
不过即使从有限的资料看,三国时代的星占事验,依然留下了足够丰富的材料。
无论是在汉魏更迭问题上,还是在刘备僭号问题上,星象占卜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为群雄的政治行为提供了强力的理论依据。
更为有趣的是,同一种星象,在不同政权中往往出现不同的解释,服务于不同的君主,有极强的变通性,充满实用主义色彩。
本文想就三国时代星象占卜的相关记载,论述其在政治层面的现实应用,并分析其背后逻辑。
本文共 4400 字,阅读需 9 分钟东汉衰微的星占事验
由于群雄僭号的历史背景源于汉末丧乱,因此需要谈一谈关于汉末崩溃的星占记载。
首先是建安元年(196)的金火交会。
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张璠《汉纪》
太白指金星,荧惑指火星,而"金火交会"在星占理论中代表着王朝易代。因此这一异象在当时立刻引起震动。
汉廷太史令王立,借机宣称汉室将亡。由于当时恰逢天子迁都许县,因此王立便将此理论推而广之,称"能安天下者曹姓也",借此谄媚曹操。
(王)立后数言于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承汉者魏也,能安天下者曹姓也,唯委任曹氏而已。"--张璠《汉纪》
建安十年(205),彗星除紫微,二十三年(218),彗星复扫太微,同年,白虹贯日,月蚀荧惑。上述种种异象,在星占理论中均代表"水灭火"。
建安十年,彗星先除紫微,二十三年,复扫太微。新天子气见东南以来,二十三年,白虹贯日,月蚀荧惑,比年己亥、壬子、丙午日蚀,皆水灭火之象也。--《献帝传》
自曹氏专权,异象频发
需要特别注意,东汉的德运,崇尚火德,而荧惑(指火星)恰恰代表着"火之精"。比如《宋书 符瑞志》便记载"荧惑火精,汉氏之行"。
(刘秀)建社稷于洛阳,立郊兆于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后汉书 光武帝纪》
月为大臣侯王之象;荧惑火精,汉氏之行。--《宋书 符瑞志》
在荧惑屡被干犯,以及"水灭火"之象不断出现的情况下,一切证据均指向汉祚将亡。刘协被逼退位时(220),禅让书中便有"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曹氏"的文辞,隐喻的便是星象的预兆。
朕在位三十有二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曹氏。--袁宏《后汉纪》
延康元年(220)九月十日,天空再度出现"月犯荧惑"的异象,太史丞许芝等人遂借机劝进。
延康元年九月十日黄昏时,月蚀荧惑……占曰:"汉家以兵亡。"--《宋书 符瑞志》
同年十月,曹丕发动易代工程,正式废汉自立。曹魏废汉的星占事验
星象占卜既然是服务于政治需要,那在天象问题的解释上,自然会有明显的选择性与倾向性。
从可见记载看,汉朝在星占事验中的衰败式微,与魏朝在星占之中的强势崛起,基本同步进行,步调惊人的一致。
延康元年(220)群臣劝进时,博士董巴、苏林等人便利用分野理论,从星象角度为曹丕提供了僭号依据。
给事中博士骑都尉苏林、董巴等奏曰:"伏见太史丞许芝上魏国受命之符……"--《献帝传》
古人根据星象的运动分布轨迹,将黄道附近的星体分为二十八组,即"二十八宿";古人又把地上华夏大陆分为十二组,与天空上的二十八宿对应,即"十二分野"。
在该理论下,人间的每一块土地,均对应着上天的特定星宿;在该星宿内出现的征兆,便会反馈到人间的相应地区。
这种对应关系,在天空叫分星,在地面叫分野。即人间的每一地区在天空各有所属。比如周在鹑火、魏在大梁。
给事中博士苏林、董巴上表曰:"天有十二次以为分野,王公之国,各有所属,周在鹑火,魏在大梁。岁星行历十二次国,天子受命,诸侯以封。"--《献帝传》
延康元年(220)群臣向曹丕劝进时,便提到"岁在大梁"。大梁对应的星宿为"胃、昴、毕",昴、毕为冀州的分野,即曹操的首府所在。
今二十五年,岁复在大梁,陛下(指曹丕)受命。此魏得岁与周文王受命相应。--《献帝传》
奎、娄、胃,徐州。昴、毕,冀州。--《史记 天官书》
至于"岁在大梁"中的岁,指木星。古人比较重视木星的运行轨迹,常常用木星的位置来推测人间吉凶。木星每十二年运行一周天,与地支相当,因此木星亦被称作岁星。
苏林、董巴等人的劝进书宣称"岁在大梁",即木星当时的位置与冀州的分野相应。曹操、曹丕父子是汉朝的冀州牧,魏王的头衔亦与冀州魏郡(邺县所在)有关,可知"岁在大梁"预示着曹魏代汉。
建安二十五年,岁星在大梁,曹丕受禅
实际上"岁在大梁"这一星象在东汉末年曾多次出现。
光和七年(184)便出现过岁在大梁,是年曹操征讨黄巾;建安元年(196)岁星复在大梁,是年曹操劫夺天子,迁都许县;建安十三年(208)岁星复在大梁,是年曹操废三公领丞相;建安二十五年(220),岁星再现大梁,曹丕终于废汉自立。
昔光和七年,岁在大梁,武王(指曹操)始受命……建安元年,岁复在大梁,始拜大将军。十三年,复在大梁,始拜丞相。--《献帝传》
不过抛开巧合色彩,不难看出种种有利于曹氏而不利于汉室的星象变化,最终解释权其实均在魏廷手中。
换言之,"岁在大梁"这一星象与曹氏发迹之间的联系,其实颇有牵强附会的嫌疑。曹魏的天官、史官无非是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角度,对这一现象进行解释,以强化曹丕篡汉的合理性。刘备僭号的星占事验
刘备偏霸西蜀,没有"挟天子以征四方"的便利条件,因此他若想做皇帝,便只能僭号自立。
在刘备称帝的前夜,各种灵芝祥瑞、河图洛书等天命预兆层出不穷,犍为太守李严甚至在辖区中搞出了一个"黄龙甘露碑",隐喻"龙者君之象",向刘备表忠心。
注:黄龙甘露碑,史源见《续隶》,相关论述见田余庆《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
群下前后上书者八百余人,咸称述符瑞,图、谶明征。间黄龙见武阳赤水,九日乃去。--《蜀书 先主传》
在紧锣密鼓的称帝序幕中,星象占卜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由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天空曾出现"四星相聚"的异象(《魏略》记载为"五星相聚"),因此它便成为改朝换代的重要理论依据。
建安二十二年,四星又聚。二十五年而魏文受禅,此为四星三聚而易行矣。蜀臣亦引后聚为刘备之应。--《宋书 天文志》
刘备称帝,以建安二十二年四星相聚为应
五星,即金木水火土五星。金星称作太白,木星称作岁星,水星视位置不同而被称作晨星或昏星,火星称作荧惑,土星称作镇星或填星。
在星占理论中,四星聚、五星聚,均代表王朝更迭。唐代安禄山起兵之前,亦有五星聚首的天象征兆。
天宝九载八月,五星聚于尾、箕。荧惑先至而又先去。--《新唐书 天文志》
在建安二十二年(217)的四星聚中,金星、火星、土星向着木星方向靠近,而木星当时对应的分野恰恰符合"汉位在西"的理论要求,因此益州学者谯周附会称"当有圣主起于此州,以致中兴"。
(建安)二十二年中……太白、荧惑、填星,常从岁星相追。近汉初兴,五星从岁星谋;岁星主义,汉位在西,义之上方,故汉法常以岁星候人主。当有圣主起于此州,以致中兴。--《蜀书 先主传》
至于"位在西方"的"圣主",在当时的环境下究竟隐喻何人,不言自明。不过此事仍存在极大的牵强色彩,因为"四星聚"的天象出现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刘备却称帝于魏黄初二年(221)。
刘备称帝当年没有可靠的星象依据,却回溯求助于四年之前的天象,可见此事更近似于学者的攀缘附会。星占事验在不同政权中的现实应用
正如前文所说,星象占卜本身就是服务于现实政治的理论工具,因此其叙事立场也要紧跟时势,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以建安二十二年(217)的"四星聚"现象为例;曹魏认为这是"魏有天下"的征兆,蜀汉则认为这是"圣主出于西方(指益州)"的征兆。
建安二十二年,四星又聚……鱼豢云:"五星(当为四星)聚冀方,而魏有天下。"--《宋书 天文志》
虽然四星聚确实意味着改朝换代,但相同的天象在同一时间的不同政权中竟出现截然相异的解释,亦颇具滑稽色彩。
另外一个案例,就是曹丕驾崩时的天象理论解释。
按《蜀记》记载,曹丕死亡同年(226),天空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异象。所谓荧惑守心,即火星运行轨迹出现顺逆变动,同时停留在心宿位置。
这一天象,历来被视作大凶之兆,一般预示着君主猝死。赵政、刘邦驾崩之前,天空均出现过荧惑守心的异象。
荧惑守心,及天市芒角,色赤如鸡血。(秦)始皇既死,適(指扶苏)、庶(指胡亥)相杀。--《汉书 天文志》
十二年春,荧惑守心。四月,宫车(指刘邦)晏驾。--《汉书 天文志》
荧惑守心,宫车晏驾
因此两汉时代,一旦出现荧惑守心,皇帝往往会罢免三公,以谢天谴。西汉成帝时的丞相翟方进,甚至被逼自杀,替皇帝"尽节转凶"(即把天谴引到自己身上)。这一传统直到魏朝才被废止。
绥和二年春,荧惑守心……(翟)方进忧之,不知所出……方进即日自杀。上(指成帝)秘之,遣九卿册赠以丞相、高陵侯印绶。--《汉书 翟方进传》
戊辰晦,日有食之,有司奏免太尉。(曹丕)诏曰:"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股肱,岂禹、汤罪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之眚(指灾祸),勿复劾三公。"--《魏书 文帝纪》
曹丕死后,曹叡曾征召黄权,询问三国鼎立,何处为正统。考虑到黄权是蜀汉降臣,可知曹叡的这一询问颇具深意,可以视作对黄权的试探。
魏明帝问(黄)权:"天下鼎立,当以何地为正?"--《蜀记》
黄权的解释十分巧妙,他称荧惑守心时曹丕驾崩,而孙权、刘禅平安无事;鉴于此灾殃仅仅施加于真命天子,因此受天谴而死的曹丕才是真皇帝,吴、蜀二主则是伪帝。
(黄)权对曰:"当以天文为正。往者荧惑守心而文皇帝(指曹丕)崩,吴、蜀二主平安,此其征也。"--《蜀记》
有趣的是,按照现代学者的考证及推断,曹丕驾崩的黄初七年(226)前后,并无荧惑守心的情况。黄权当时也仅仅是表示"往者荧惑守心",把时间范围说得很含糊,其中未必没有杜撰成分。
注:见黄一农《星占、事应与伪造天象——以荧惑守心为例》。
此事也可侧面佐证所谓的星占理论,并无太多实际意义,唯一作用便是服务于当时的政治需要。小结
学术理论往往服务于王朝的政治需要,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通过前文论述,可以充分看出所谓的星占事验,均出于强化法统的目的,甚至矫揉造作,牵强附会,乃至伪造天象记录,为各自政权寻找合法性。
在分星、分野理论及其解释体系的精致外衣下,掩藏的乃是诸侯"营建家门"的私心。曹操、曹丕如此,刘备亦然。
历朝历代,星占、谶纬之说,都受到官方的严格管制,严禁民间私自研习。比如曹操在建安二十二年(217)便"科禁内学"(主要指谶纬之学)并收缴民间的相关图书。这一行为的背后,很可能与当年"四星聚首"的天象有关。
(建安)二十二年,(吉茂)坐其宗人吉本等起事被收。先是(曹操)科禁内学及兵书,而茂皆有,匿不送官。--《魏略》
换言之,无论是王立、许芝,还是董巴、苏林,抑或是黄权、谯周,他们援引经典以释星象,盖出于时势所需。至于曹氏父子"科禁内学",其目的亦无外乎操纵天命的解释权,以服务于自身需要。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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