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灯的女人13岁少年笔下的绝唱

　　编者按：《＂打马灯＂的女人》，已获授权，转自丘现田（写作时仅13岁）发表在《读者》上的一篇文章。作者丘现田，不仅写下亲人回忆，几个时代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更有对＂打马灯＂历史文化追溯。
　　如今，广东＂打马灯＂，濒临消失。据报载，仅余下龙川回龙镇和兴宁大坪镇，每年节庆有稀少的演出。转载此文目的，也是希望这位13岁少年笔下的＂绝唱＂，能够被时间流传。
　　全文字数4000＋，文笔流畅，题材稀缺，真实故事，如果拍成电影的话，一定会感动很多人。
　　全文：
　　伯母每次从老家来，都会带来新歌，我大伯吹口琴伴奏，她就载歌载舞的，飘着浓浓的客家娘酒味儿，＂十分像她阿婆，＂我奶奶在旁幽幽地说，＂一模一样的。＂
　　伯母又经常在亲人微信群里发一下她孙子跟她学唱歌的视频，我爸爸看了，也若有所思的样子：＂小时候邹婆带我们，也是这样子的。＂
　　我是见不到邹婆了，她在上世纪70年代就去世了。
　　每年春节爸妈都会带我回老家探亲，伯母的娘家离我家特别近，我特意去看邹婆留下的相片，泛黄的头像照里，看得出她年轻时候很漂亮，一定是个标准的民国女文青吧，我想。
　　本文主人公：邹婆（黄五娣）晚年影像
　　无数次好奇过后，我就忍不住去问邹婆的儿子——福龙爷爷，不料这一问竟成了年度之约：每年回去看他，都见到他白发苍苍地坐在老家黄陂镇龙凤楼门前的轮椅上，喃喃地讲那些＂十分冤枉＂（ 在老家的话里冤枉就是艰难凄惨的意思）的陈年往事，＂你会写，把它记下来，印出来，趁我还能记起来。＂
　　福龙爷爷拉着我的手，讲到激动处就会抽搐起来，眼眶湿湿的。
　　就这样，讲了好几年，邹婆的音容笑貎才在我脑海里慢慢接续起来。
　　作者与作品原型人物福龙爷爷
　　马蹄南去人北望。两千年前，后来成为南越王的赵佗将中原的＂马灯舞＂带到岭南龙川，又称＂打马灯＂、＂打纸马＂，一样有净、末、生、旦、丑等五大行当角色，运用纸糊竹制的马、车、花灯、浪伞、花扇等道具，赵佗下令四乡演出，以传中原教化，流传至今。
　　上世纪20年代，客家妹子阿五，是龙川县的一个小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村里的地主组起了马灯团，阿五就被选中去演主角＂马灯娘＂，一边当地主家的＂使妹＂（女仆），一边四处＂打马灯＂唱四季歌，演花旦。人长大了，歌唱出名了，阿五爱唱的＂四季歌＂，也唱到了寒冬。
　　大概1928年的一天，木工丘顺兴正在龙川一带荒无人烟的山上砍树取料，忽然山道上跑来一个年轻的妹子向他求救，一问原来是地主家逃命出来的，看她可怜又很漂亮，丘顺兴就放下木头不管了，把她带回了隔壁兴宁县的家乡。
　　尽管男人比她大不少，她还是喜欢上这个救他的男人。
　　＂那边还在追踪你，你在这里不能暴露身份的哦。＂男人对她说。＂没名没姓我也不怕。＂
　　下定决心的阿五给他唱马灯戏里的《瓜子仁》，当唱到＂马灯娘＂路遇进京赶考的＂相公＂，小姐向秀才大胆表白的那一段时，他与她决定结婚成家了。
　　丘顺兴居然在山上捡回来一个漂亮的老婆，连生三个儿子，宗亲看了都高兴啊，就帮着给她取新的姓名。
　　＂看她这么精灵又顽强，像塘里的泥鳅一样，就姓邹（客家话与＂鳅＂同音的）吧。＂
　　当了三个孩子母亲的阿五从此有了自己的花名＂邹婆＂，开始了一段美好生活。
　　每当丈夫出远门去砍树放排时，她就开口唱起《五更鸡》，唱一位＂娘子＂凌晨起来收拾行囊做好吃的，送＂相公＂去赶考，孩子们总在早晨一阵阵＂叮当琅呀琅叮当＂的＂打马灯＂暖场歌声中醒来。
　　好景不长，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日本人攻占了汕头，四处兵荒马乱。
　　一天夜里，丘顺兴上山砍树时出了事，背到山下时就已经没气了。
　　家里一下子没了顶梁柱，邹婆的＂马灯＂歌声戛然而止。
　　无田无产的一个妇女根本养不起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只好把小儿子送人收养。
　　她先按族规从＂同姓＂的族人问起，没有人肯要，她又跑遍整个镇，依旧没有人收养，那时候很多大人都吃不上饭，怎么有余力来养他人小孩呢？
　　东奔西走，邹婆最后总算求到了隔壁坪洋乡的一户人家，收养了小儿子瑞龙。
　　戏里有走马灯，戏外也如走马灯，邹婆前脚送走小儿子，后脚就被族人五花大绑。
　　全族人围了上来，族里的叔公头和几位老人坐在前面，厉声喝斥：＂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丘家的血脉卖到外姓人那里！＂＂太丢脸了！＂＂按祠堂老规矩，五牛分尸！＂
　　很快，五头牛被牵到祠堂前来，被火把映照着，十只牛眼血红血红的。
　　刚送走小儿子的邹婆心如刀割，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两肩一扭，大声反驳道：
　　＂苍天在上，同姓的亲族我都问过了吧？镇上的人我都问过了吧？确实没有一个人愿意收养小儿子，我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吗？如果我死了，还有两个儿子就不是丘家的香火吗？他们怎么活？＂
　　冬夜的寒风中，邹婆与坚持执行族法的人展开了激烈的对质，大家都被这个护犊心切的小女人震撼住了。
　　很久没有弄过甚至听说过＂五牛分尸＂了，祠堂里不断挤进来连夜赶来看热闹的人。最后一分钟，被邹婆央求过的同姓亲族也赶来了，他们本着良心，为邹婆的辩解作了证：在自己宗族没办法养活的前提下，卖给外姓人收养可以理解。
　　最终邹婆免于一死，人们一哄而散。
　　邹婆又带着两个儿子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终究是上顿不接下顿，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
　　邹婆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把自己＂卖＂掉！她托人到处问，只要愿意收留两个儿子的，她就嫁过去。
　　几经周折，她改嫁到了几十里外的罗岗，大家都知道她改嫁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就有人当面讥笑她：你又要嫁去外地了？
　　邹婆也笑着回答：是啊，随随便便嫁一次再说。
　　若干年后，邹婆的这句苦笑，竟然成了当地的一句流传语。
　　邹婆的苦笑其实只是她的一个掩饰，她有她的计划：
　　罗岗那户人家希望她嫁过去能给他生出儿子，因而死活不同意她带两个小孩一起过去，当时，大儿子瑞其已经有十二三岁了，二儿子福龙也有七八岁，她只好把嫁身礼金留给同宗亲戚，委托他们代为照看两个儿子。
　　改嫁的那一天，邹婆把两个儿子带到半路径口村的一棵大树下，对他两兄弟说：＂以后你们常去那里望一望，妈妈有吃的穿的就会在这棵树下等你。＂
　　就在这棵树下，两兄弟大哭一场，送走了他们的亲娘。
　　邹婆改嫁过去后，始终没有再生育，却时常溜到那棵大树下，偷偷送些吃的穿的给两个儿子，每见一次面母子三人就抱头大哭一场。
　　这样持续了一年多，大约1944年的时候，大儿子瑞其半路遇到一支部队拉他入伙：＂跟我们一起去打日本吧！＂
　　年已十五的瑞其已经厌倦了这种偷偷摸摸、寄人篱下的生活，便跟着他们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不时到大树下找妈妈的只剩下福龙了，没多久，当地一个坏人找到他说：
　　＂跟我走，我知道哪里有饭吃，有衣穿，还有糖吃！＂肚子饿瘪了的福龙就跟着他走了，也从此杳无音讯。
　　听到两个儿子先后失踪消息的邹婆顿时天旋地转，她禁不住走到那棵大树下抱树痛哭：没想到她想尽办法，最后还是失去了三个亲儿子。
　　邹婆发誓，今生不再唱＂马灯＂歌了，什么皇帝公主、娘子相公，都是马灯照着才有了，马灯灭了，才子佳人什么的也都灭了。
　　一唱雄鸡天下白。1950年的春天，老天开眼，大儿子瑞其突然捎回书信，并附了几块大洋。他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成了一位解放军军官！
　　丘氏宗亲顿时炸开了锅，邹婆听到消息，马上解除婚约回到了老家：＂我有儿子，我儿子还活着，他跟着解放军打下了革命江山，我要回到自己的家过日子。＂
　　迈进新中国的邹婆又跳起了＂马灯舞＂，她几乎会唱所有的＂马灯调＂，不识字的她居然把歌词记得一字不落，只不过邹婆很恰当地把内容全改成＂翻身得解放＂了。
　　她还及时宣告：我邹婆并不是没名没姓的，我真名叫做黄五娣，娘家就在隔壁龙川县。
　　然而，人们把她的姓名登记造册后，还是习惯叫她邹婆，因为她还是像当年一样精明灵活，像塘里的泥鳅一样。
　　反动势力如摧枯拉朽般倒下，邹婆迅速找到了将二儿子福龙拐走的人贩子算账、要人，一问知道当年福龙还被人贩子卖了四十五担谷，可人贩子哭丧着脸说：＂这谷子，我早就吃完了，再说，你儿子后来被转手了那么多次，我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福龙当年被七转八拐最后卖到了江西省的一户山里人家，这户人家见他头脑聪明，还送他断断续续读了几年私塾。
　　大部分时间，福龙在江西大山里面每隔十天半月就挑山货去镇上换钱，这样差不多过了十年之久。
　　终于有一天，他偶然听到镇上一个游走刻章的人带着家乡的口音，既然会刻章肯定识字，福龙就偷偷问他：＂你从广东过来，你知道兴宁黄陂吗？＂刻章的就说：＂知道知道，我还去过哩。＂
　　福龙于是当场讨了纸笔写了一封信，托他带给老家亲人：＂离家十年，十分想念母亲兄弟，如果想带我回去，就到我来卖山货的这间小店会面。＂
　　刻章师傅不负重托，辗转了几个月将这封信带回老家。邹婆一见这信悲喜交集，立即和宗亲商量解救福龙事宜。远在大西南的瑞其闻讯后，也很快寄回二十块大洋。
　　大家把大洋给了刻章师傅，请他带路，几个人伪装成挑担子的农夫，径直来到那间小店，候了一会儿，福龙果然挑着山货担来了，大家一见，激动万分，福龙已经身形高大，行事果决，他马上说：＂如果现在再回去收拾东西，肯定被人怀疑，不如现在就走？＂
　　于是福龙将担子一撂，连夜跟家乡来人走回了广东老家。
　　上世纪50年代末的新中国新家庭，前排中为邹婆
　　左侧为大儿子瑞其一家，右侧为二儿子福龙一家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朝相见最思量。
　　邹婆重新寻回两个儿子，恍如做梦一般，当下欢天喜地不表，她又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拿大儿子寄回的家用供二儿子去读完小学，那时候福龙已经十七八岁了，成了小学里最大的学生。
　　读完小学，福龙能写文章能办事，从粮所的记账员一路做到了县委书记的秘书。
　　上世纪50年代，成为县委机要秘书的丘福龙
　　后来福龙结了婚，生了一堆可爱的孩子，连同生产队里其他孩子一起，通常委托邹婆来一并照看，邹婆后半辈子就在教孩子们唱歌跳舞中度过。
　　农忙时候，邹婆就带着一大群孩子到田里去，大人割稻子累了，就跟邹婆说，跳一个＂马灯舞＂来解解乏吧。
　　邹婆也不推辞，就在田头边跳边唱《四季歌》，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唱一段，叫＂打四围＂，从一月唱到十二月，唱的都是各个月份的农活，祈求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我爸爸几兄弟姐妹就是邹婆帮忙带过的孩子。＂我最喜欢听的是邹婆教我们唱的《拆字歌》，都是用老式的‘马灯调’唱的。＂我爸爸曾经跟我回忆道：
　　＂一字写来一横长，赏灯过后耕田忙，二字写来像条河，戒骄戒躁要合格，三字写来一在中，勤劳二字记在心，四字写来四四方，做人正气不能忘……十字写来打交叉，子孙满堂笑开花。＂
　　邹婆的歌声是在1976年秋天画上休止符的，有人说是那一年毛主席亲自带她走的，因为＂他老人家可能觉得邹婆唱得实在太好听了＂。
　　在春日的阳光下，我终于听福龙爷爷讲完了他的母亲邹婆一生的故事，于泪光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邹婆载歌载舞＂打马灯＂的影子。
　　对于这位活在上世纪的似乎和我并无相干的女子，我竟然变得十分好奇和景仰：
　　在小云雀交响乐团充任管乐首席多年，每当演奏未达效果，我总是被指挥廖原先生叫停，被要求首先理解音乐的本质，把音乐化进内心，这道多年难解的题，我似乎从邹婆的故事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于是我去拜谒了邹婆的墓地，她和她心爱的丈夫合葬在瀑布边上的一个山嘴上，周围种着依依低垂的相思树，墓碑上刻着两人的辈份和真名实姓，而我觉得邹婆还应该有句墓志铭，刻上法国作家雨果说过的那句话：
　　女人，固然是脆弱的，而母亲，却是坚强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