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史铁生的脚印在地坛遛弯
第一次去地坛公园,与史铁生的魂灵邂逅,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我居然浑然不觉。那是几年前的大年初五,地坛庙会期间。年节上的庙会,历来是北京的传统节庆的保留节目,尤以地坛、厂甸等文化庙会为重。庙会就是赶集,大家像是约好了似地潮涌般扎堆往一个地方凑热闹,一浪高过一浪,一波胜过一波。庙会有表演节目的,多为民间传统节目,有练摊儿的,卖各样物件、地方小吃,电视里都见过,没啥稀罕的,但大家还没头苍蝇一样往会一块堆里挤兑,人挨人,人盯人,小孩骑大人肩上,老人坐轮椅上駆行,姑娘小伙儿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或各色肉串,年节上大家伙都穿得花红柳绿,姚黄紫魏,很是扎眼。本来么,地坛公园是一片闹中取静的僻地,钢筋水泥丛林中一块自然休憩之地,泱泱大城给人喘息的一叶绿肺,有一片一片的松、杉、柏、桧的家园,间有桃红梨白的果木,只不在季节,它们均悄无声息的喑哑者,簇拥着一片一片的梅林,白梅、红梅、紫梅、黄梅、绛色的梅笑开了嘴,乐开了花,缤纷灿烂,好不热闹!
地坛公园西门
人人都挤着抢着过去观梅,挪近了,看的真真的,居然是假梅,园林工人节前一朵一朵捆扎上去的,塑料的、绢的,以假乱真,看得人目迷五色,以假当真,真没枉费师傅们一片苦心真意。泄气是自然的,但内里还是隐约涌动些些的小感动。为了大家的眼睛,为了节日的观赏,工人们煞费苦心,一下颠倒了时节啊!还有那满树悬挂着的灯笼、中国结,它们扎在一堆儿,挤成一团,晃眼耀目,持久的红,犹如恒久炽烈的火焰,盯着看久了,你还真会觉得这世上也就红色喜兴、热闹、热情似火,表达着中国人一种喧嚣的、雀跃的、欢蹦的、嬉笑的、兴奋的、欣怡的、张望的、渴慕的、燃烧着希望的情怀。
庙会不是观景的,是看人的。除了树木、古建筑、牌坊,其余都是人。远远近近都是人。近走,几乎贴身,远观,乌泱乌泱,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我怕热闹,笃爱安静,人一多,心就闹,站不住,更坐不下。随大流从西门行至东门,出门向南一望,大约一站地,就是雍和宫一片气宇轩昂、红墙碧瓦的古建筑群。远眺,延伸着人们的期望,更是人目光伸出的一条遥不可及的手臂,给人以无限的遥思与遐想。因而,对生活充满期望的人,总要给自己留出一块仰望星空的时间与空间。
我家距离地坛公园较近,坐124或108路电车,几站地就到。因而,年节上不去地坛庙会逛逛,似乎就缺了一个节庆项目。可随家人去了,往人堆里一站,陡然心烦不已。每回去地坛公园,我几乎忽略了这是史铁生过去曾经时常踯躅的地方,他常摇着轮椅在此遥思遐想,仰望星空,叩问人生,更扪心虑己。实在遗憾,身在喧嚣的地坛时,我一回也没想到史铁生,也没记起他那篇著名散文《我与地坛》。年节上的地坛与史铁生的地坛是相悖的。史铁生说:在满园弥漫沉静的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史铁生在地坛
我初看《我与地坛》是在《上海文学》杂志,它是此文初发的刊物。初读时,我被这篇散文惊到了,一篇锥心泣血的文章居然可以这样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九十年代初,中国散文还桎梏在杨朔、秦牧等教条写作的八股中,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不说石破天惊,至少让人耳目一新,如沐春风的。那一年,文学界的重头年评,有评论家指出,哪怕文学界一年歉收,《我与地坛》也标志着中国散文的重要收获。它的出现,是中国散文的一个丰年。的确,史铁生地坛一文开拓了散文创作生命追问的疆域,尤其是个体生命意义追问的深度。他朝朝暮暮摇着轮椅在地坛公园追问了十五年,像一头老牛将自己吃过的草在胃囊里一遍遍咀嚼、反刍、研磨,才有了这篇文章,他是用十五年的生命时光作抵押,才换得了自己一生的憬悟与释然。一个人彻悟的程度,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这篇散文真正承载了人整个生命的重量。
为了躲避喧嚣,更为了能私下与史铁生的魂灵有相晤的机缘,之后,我撇开了年节、假日,独自一人去地坛。有一回,竟然自己有意走了几站地,跑去地坛公园。实在遗憾,除了陆陆续续读过他的书,并多次重读《我与地坛》,我落在实处,站在地坛公园的静寂之地,并未能于意念之中与史铁生邂逅。倒是碰上了几个写地书的老人。他俩一个猫着腰写,一个坐在轮椅上写,手里都拿着一种拐杖一样的、特制的写地书的笔。两人都写榜书,斗大的字,水漉漉的,一个写颜体,一个写欧体,一笔不苟。因水笔的湿燥,写在地砖上面的字,居然也有了飞白。我不知他们在这儿写了多少年,但按年龄推算,他们定然是与史铁生相遇过,或许史铁生于暗处曾经默默欣赏过他们作地书。也就是说,他们曾经与史铁生的精神文字有过交汇、碰撞,只是他们不知而已。更或许,他们的地书曾给过史铁生以安慰,亦未可知的。
史铁生《我与地坛》中写道: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他一定是漏记了,应该是这园子这般大,居然容得下人写地书!写地书真好,让大大的中国字撑满整个园子!
史铁生之前一定这么写过,可他为什么又删去了呢?他写了一辈子字,写得太累太累了,不想再写了。那就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