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监狱变成一棵摇钱树

　　封面图 |《机智的监狱生活》剧照
　　文 风马牛 （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如果你看过电影《大空头》，应该对男主角迈克尔·贝瑞印象深刻，2008年次贷危机期间，这位基金经理靠着做空次贷而大赚了一笔。在现实中，迈克尔·贝瑞确有其人，掌管着对冲基金公司Scion。这家基金公司，今年二季度期间清空了包括苹果、Google、Facebook 在内的几乎全部股票，独留下了一家公司的股票。
　　有意思的是，抛掉了一众科技公司，迈克尔·贝瑞独押的是美国一家老牌私人监狱运营公司——管理着超过100家监狱和精神疗养院的GEO惩教集团。消息出来后，GEO的股价上涨了11%。
　　迈克尔·贝瑞为何独押GEO？私营监狱是一门怎样的生意？
　　01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美国开始出现监狱私营化。
　　监狱私营化，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在1980年代中期的美国，却是个顺理成章的选择。1971年，尼克松在一场演讲中将毒品定为「头号全民公敌」，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美国大力开展禁毒行动，大批吸毒人员、毒品走私犯被关进监狱，监狱人数暴增。1984年，立法机关对暴力和毒品犯罪建立了强制性的最低刑期，囚犯的释放也变得严苛，这一切都导致监狱人满为患。
　　1980年代中期，美国平均每年一个囚犯需耗费纳税人2万美元，每年得支出180亿美元，这个数字仅次于各州的教育和福利支出。以拥有最大监狱系统的加州为例，1980年代初，监狱管教支出数额为21亿美元，而到1980年代末时，这个数字增长了7倍，监狱运营成为政府沉重的负担。而早在1978年，加州就发生了纳税人抗税事件，拒绝为建立新监狱买单。
　　将监狱这个包袱甩出去，成了当务之急。 美国政府开始寻求将监狱的运营权让渡给私人，采取这样的合作模式：由私人监狱公司对囚犯进行关押和改造，政府支付相应成本。美国三大私营监狱巨头便在那个时期抓住了机会：1983年，CCA美国惩教公司成立于田纳西州，成为美国首家私营监狱公司；1984年，GEO惩教集团成立于佛罗里达州；1987年，MTC管理教育集团开始涉足私营监狱产业。
　　当监狱成为私营生意，就可以用最简单成本收益来计算了。政府建造一座监狱，需要考虑安保、选址、民意等多重因素，通常需要5到6年时间，而私人公司，一切以效率至上，最快两年就能建成。1984年，CCA美国惩教公司刚起步时，要为移民归化局在休斯顿感化中心建造350个床位，政府给的预算是每个床位成本2.6万美元，工期2年半，最后，CCA5个半月就完成了这一工程，且每个床位成本仅4000美元。有数据显示，私营监狱可比政府监狱节约10%~15%的成本，1986年，刚起步没多久的CCA，其下属某一改造中心就为肯塔基州节省了40万美元。
　　私营监狱似乎成了美国政府解决监狱问题的最佳方案。1989年，里根政府出现财政赤字，为了节约开支开始大肆外包监狱业务，此后，美国私营监狱产业飞速发展。1994年，CCA与GEO双双在纽交所上市，并相继在澳大利亚、英国开展海外业务，成为跨国公司。到1997年时，私营监狱市场规模达10亿美元。
　　私人监狱公司接手的，是一块不断在膨胀的蛋糕。1990年到1998年，美国州囚犯的释放率从37%降低到31%，服刑的平均时间从22个月延长到28个月。美国监狱直到20世纪末，都保持着人满为患的状态。据统计，截至2000年底，在美被关押者人数超207万人。1990年至2010年间，私营监狱数量增加了16倍，美国超过30个州与私营监狱公司保持着合作关系。
　　02
　　私营监狱的利润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政府支付，二是压榨囚犯的商业价值。
　　政府的服务购买合同，是私营监狱雷打不动的一项收入来源。譬如：2000年，联邦监狱局与CCA签订了3300个床位的十年合约，金额约为7.6亿美元；2001年，美国移民归化局和美国司法部分别与CCA续签了超5000万美元的合同。
　　而据CCA2011年的财报显示，每接收一个犯人，公司每天可获得58.48美元的政府补贴，减去其他费用，每天可从每名犯人身上净赚18.33美元。 有些私营监狱还与政府签订了「最低入住率」条款，如果没有达到「入住率」，政府需要为空床买单。特朗普上台后，「最低入住率」为90%。
　　只要有囚犯，就相当于有客源，简直全世界难找如此稳赚不赔的生意。而囚犯的「人头费」，还只是私营监狱收入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囚犯的劳动价值。
　　1885年，一篇关于「租赁囚犯」的分析报告提到：租赁囚犯是州政府赚钱的重要手段，州政府不利用这样的机会，就是不顾缴税的大众。最好的监狱就是对州财政贡献最大的监狱。当时，不少私营企业租赁囚犯进行劳动，TCI公司曾向田纳西州租赁了1.3万名囚犯，它的老板说：「公司租赁囚犯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在（打击）工人罢工中增加胜算。」
　　1928年，美国废除了囚犯租赁制度，限制私人公司租赁囚犯，后来，这项限制被取消，囚犯成了最「优质」的劳动力。和普通劳动力相比，囚犯不会罢工、没有健康福利、没有失业保险，换句话说，他们最易被压榨，劳动法形同虚设。在美国联邦法定最低时薪达7.25美元时，私营监狱囚犯的时薪标准为20至40美分，超时工作也不算新鲜事。
　　微软、 星巴克、环球航空公司、苹果等大公司都曾利用过便宜和守纪律的监狱劳动力来生产电线、耳机、办公家具等各种产品，以此降低人力成本。有数据显示，2000年，美国30%的囚犯通过工作创造了90亿美元的销售收入。
　　为了进一步压榨囚犯，私营监狱甚至在囚犯身上「找钱」。在私营监狱中，什么都要钱：传统电话15分钟18.34美元，视频电话1分钟1美元，1支烟1美元，电视机是无声的，要买耳机才能听……如果有钱，囚犯可以花75至127美元住进高级牢房，不过，这只是一天的价钱。
　　私营监狱的盈利模式，就像一个黑窟窿，需要填进去无数囚犯的血汗。CCA和GEO这样的上市公司的利润增长，直接受益于囚犯的增长和刑期的延长。在这样的盈利逻辑指导下，私营监狱这门生意越来越变形。
　　受利润驱使，私营监狱除了增收，还通过减少狱警、心理医生等监狱工作人员的数量和开支，降低犯人的居住、饮食标准来尽可能降低成本。
　　2013年，法国阿尔斯通公司前高管弗雷德里克·皮耶鲁齐，因违反《反海外腐败法》被关入GEO旗下的改造中心。皮耶鲁齐说，改造中心的一日三餐就是两片面包加五颜六色、没有味道的糊糊，成本大概不到1美元，根本吃不饱。中心的暖气、医疗等服务条件极差，GEO还会提高中心内商品售价，并通过各种手段尽可能延长囚犯刑期。2018年9月，皮耶鲁齐出狱后写了《美国陷阱》一书，书中写道：「和世界上所有企业一样，GEO致力于赚取尽可能多的利润。」
　　居住环境糟糕、看守人员工资低，导致私营监狱经常发生警犯冲突，2012年，CCA的亚当斯县惩教中心发生250人暴乱，2015年，俄克拉荷马州的CCA监狱爆发300人暴乱，2016年，密西西比州的CCA监狱也发生了暴动，私营监狱囚犯袭击事件比公立监狱多出28%。
　　可这些都不影响私营监狱的不断扩张。拿着挣来的钱，GEO这几年花超15亿美元收购了多家公司，从心理健康服务商、社区教育提供商到电子监控承包商，业务板块越来越全面。而近些年，CCA和GEO管理着超过一半的私人监狱，收治了18%的联邦囚犯和75%的移民囚犯，成为名副其实的巨头。
　　03
　　近些年来，美国私营监狱曝出不少丑闻，不断遭到民众抵制，私营监狱为何还能继续开下去？
　　首先是因为，监狱是个重包袱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据美国公共政策智库今年6月的数据，美国共关押了约200万名囚犯，占全球在押囚犯的1/4，监禁人数在过去40年增加了500%。华盛顿大学的一项研究数据表明，过去20年，美国各州监狱的预算翻了4倍，监狱系统每年带给美国的经济负担约为1.2万亿美元，接近GDP的6%，约为教育系统的7倍。而对比来看，截至2021年，美国各类私营监狱关押了约11.5万名囚犯，看起来，私营监狱的发展远不饱和，仍有发展空间。
　　不只是美国，其他国家的监狱负担也很重。譬如俄罗斯，2001年俄罗斯全部监狱关押人员就达到了100万，牢房拥挤不堪，有的监狱在押犯人的数量超过正常接收人数的4倍，许多囚犯挤在一个牢房，有时甚至要排队轮流睡觉。人一多，疫病就流行，全国监狱中有4000多名囚犯感染艾滋，10万名囚犯患上肺结核，每年死于肺结核的犯人达1万多人。
　　监狱连连「亏本」也让政府吃不消，许多监狱只能收回1/3的成本。2001年，库尔斯克市为了创收修建了一所豪华监狱，牢房内有电视机、电冰箱，注重保护犯人隐私，成为一些商人和官员的坐牢首选。据当地媒体报道，地方政府从这所新监狱获得的收入，比建造一幢居民公寓挣得还多。2009年，俄上院副议长提出允许私人经营监狱，以减轻财政负担，但遭到了司法部长的反对。
　　在监狱问题没有最优解法时，私营监狱仍有其存在的现实条件。
　　美国私营监狱屹立40多年不倒的另一原因是，其背后牵扯的利益集团盘根错节。
　　三大私营监狱巨头背后站着富国银行、美国银行、摩根大通等多个华尔街巨头，作为美国最大的私营监狱运营商，CCA曾被福布斯评为400家「美国最优秀大公司」之一，它的营收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增长了5倍。2021年，CCA的营收达18.6亿美元，而迈克尔·贝瑞持股的GEO营收达22.6亿美元。
　　私营监狱和政府官员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要知道，CCA的创始人，一个是田纳西州共和党政客，一个是美国罪犯矫正协会主席，从一开始，私营监狱的基因里就写满了政商「合作」。
　　私营监狱资助研究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譬如，1990年代就有监狱私有化专家在CCA任董事，每年收几百万美元咨询费，CAA还是美国立法交流委员会的主要赞助者。而为了维持监狱的「客源」，私营监狱每年都会花不少钱来打通关系，确保政策向私营监狱倾斜。1989年至2015年，CCA和GEO在政治游说上共花费了2500万美元，向候选人提供了超1000万美元献金。
　　反映在政策上，表现为：2009年，新墨西哥州废除死刑；2010年，亚利桑那州《非法移民新法案》出台，只要被怀疑非法移民，无需审判即可关押；2011年，伊利诺伊州废除死刑。在美国，「废死」呼声最高的便是私营监狱。
　　2011年，因为政府官员和私营监狱之间的利益输送，宾夕法尼亚州卢泽恩县发生了「孩子换美元」的丑闻。当地两名法官收受两个私营青少年监狱承包商超200万美元的贿赂，作为回报，2003年至2008年，他们从重量刑，将约4000名青少年送进私营监狱。
　　而因为和政府关系密切，私营监狱的税率也远低于建筑行业和教育行业。2021年，GEO逃税近4400万美元，而它的总裁乔治·佐伊的年薪高达960万美元。
　　2014年，美国记者肖恩•鲍尔以狱警身份卧底CCA旗下的一家私营监狱4个月，将他所记录的一手资料写成了《美国监狱》一书，犀利地揭露了私营监狱暴力、虐待、性侵、腐败的乱象。报道一经发出，便引起美国司法部的关注，呼吁取消私营监狱的声音越来越多。
　　奥巴马执政的最后几个月，曾试图取消私营监狱，奥巴马说：「过去几十年里，我们关押的非暴力毒品罪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关押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2016年8月，美国司法部宣布计划停止使用私营监狱，但特朗普上台后，推翻了这一计划，并增加了监狱业务外包业务，大力推行非法移民无限期关押政策。特朗普上台的第二天，CCA和GEO的股票应声大涨。据《今日美国》报道，CCA与GEO为特朗普的总统就职仪式捐赠了50万美元。
　　2021年，拜登曾下令司法部停止与私营监狱续签合同，但该行政命令不涉及移民拘留中心和各州监狱。2021年，被关押的非法移民不降反增，其中80%被关在私营拘留中心，而各州仍倾向于与私营监狱合作，譬如亚拉巴马州花30亿美元向CCA租赁了私营监狱30年的使用权。
　　私营监狱就像一株有毒的摇钱树，其根系紧紧地攀缠在美国司法系统之上。无论政策如何改变，CCA与GEO们总有机会赚钱。
　　参考资料：
　　[1]《美国监狱私有化的实践分析》，王廷惠
　　[2]《美国监狱私有化：目标与效果分析》，王廷惠
　　[3]《透视美国私营监狱乱象》，中国纪检监察报
　　[4]《私营监狱，美国戒不掉的「生意」？》，瞭望智库
　　[5]《从美国监狱私有化看美国公共治理的路径变迁——一个核心职能私有化的视角》，敬乂嘉
　　[6]《起底美国私营监狱：黑金、歧视、虐待》，新民晚报
　　图片来自网络
　　本篇作者 |  王十二  主编  王滔
　　编审  陈润江  顾问  王淑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