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秃尾河中游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叫乔岔滩。小时候最盼望最热闹的事,莫过于这么几件:一件是村子里"闹红火",还有一件是唱戏,再一个就是到高家堡赶集。"闹红火"就是闹元宵,一年才张罗一次;唱戏也不常有,一年两回,一回是县剧团的任务戏,一回是传统庙会;赶集是日常活动,每月逢三、逢七的日子都是约定俗成到高家堡赶集的日期。老家周边一带设立集市的高家堡——旧称飞鸦川、弥川,一座距今有五百多年历史且保存比较完整的明代古堡,地处秃尾河冲刷形成的川道,地势平坦宽豁,人多集茂,一直以来都保留着赶集的传统。印象最深的要数年底的大赶集,小孩们屁颠屁颠跟着家里大人一起去高家堡,往往会有丰实的收获。 高家堡集市,包孕远古农耕文明的"活化石",刻录边塞之地独特民风的"微互市", 流动的传统民俗文化画卷,承载了一代代底层劳苦大众的朴素情怀。作为古老的商贸活动,集市的雏形最早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相传起源于殷、周时期,《左传》中有这样的记载:"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这大概是中国古代史中最早的关于"市"的记载,那时候集市处于以物易物的萌芽阶段;两晋南北朝的"草市"是集市相对成熟的时期;到了唐代,街市的摊点有了从零散到整齐、商品从单一到多元的巨大变迁,出现了"坊市",而且达到了史无前例的规模;到了宋代,又出现了早市和晚市,集市不再是固定在街道内部的坊市,而是繁荣在街头巷尾;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中就将当时的集市表现得淋漓尽致……后来,随着城市化的演进,赶集——农耕时代商贸活动的结晶,渐渐被边缘化,只在一些偏僻乡村保留着。 秃尾河——黄河一条非知名支流,起源于神木县瑶镇(现为"锦界镇")的宫泊海子,历史上先后叫过"圜水""吐浑河",水系由沙漠渗水汇集而成,水量稳定。秃尾河在神木流域,河畔上坐落着两个大一点的村镇,一个是高家堡,另一个就是乔岔滩,两个村子距离不足十公里。高家堡是一座古堡,史料记载:初为夯筑土城,后在明朝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用墙砖重新包砌,"北通河套,南接晋东",自古以来就是榆神佳三县交界的重要"驿站"和商贸要道,历来商贾云集,往来密切,是连接周边的要冲和大的商贸集散口岸。过去年月,人们"走西路"到定、靖一带谋生,或到延安地逃荒,或到内蒙的东盛、乌海等地"外流",都先要在高家堡聚集,然后乘坐长途车起身……高家堡因此被誉为"西口"岸上的"旱码头"。乔岔滩也是个大村落,行政区划曾隶属于高家堡,后来独立建制,成为乡政府所在地;因距离高家堡近,综合实力、影响力弱于高家堡,经济文化等发展一直受高家堡辐射引领。 漫漫历史中,居住在老家一带的祖辈们远离城市,平时的吃穿之用都靠集市维系,因此赶集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商品交易活动。遇集的日子,十里八乡的庄户人家,都"挣脱"了田垄地头的忙碌,三三两两聚拢到集市上,买卖东西,互通有无;若偶遇熟人、拜识(老友),一块拉拉家常、谝谝闲传、说说古朝,也可以舒缓一下苦闷的心绪;或通过集市了解物价的行情,也是一大收获,可以为今后生计思谋个出路。 我的父母虽是穷苦人,却对我寄予厚望,咬紧牙攻书识字,希望我能"考"出去,跳出农门,吃上"公家饭"。因此,我小的时候家里大凡小事都不许插手,精力要用在学习上。虽然距离高家堡不远,但我赶集的次数掰着手指也能数得过来。时间过去了三十来年,记忆中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模糊,但高家堡集市上的热闹景象仍时常在脑海中浮现。 记得当年,一到遇集的日子,马路上的人就多起来了,有步行的,有赶车的,也有骑自行车的,有坐拖拉机的… …年幼的我知道在集市上有好吃的、好玩的以及一些稀罕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赶集是件很有诱惑力的事,非常向往。 八岁那年,我和发小乔三三、李栓青、李云,瞒着大人偷偷结伴去高家堡赶集,终于圆了夙愿。出发前,我连高家堡在哪、赶集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明白。好在乔三三、李栓青有亲戚在高家堡,他们熟悉路线。交通工具是没有的,只能步行。十公里路程对于年幼的我们而言还是很吃力,走在半路就又累又饿。为鼓励我走下去,乔三三卖力地描述高家堡的小吃如何好吃。我一边咽口水一边想象着到了集市能一饱口福,也就坚持走了下去。就在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看见远处有座四四方方的"城"——高家堡就在眼前——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对"城"有了真实印象。 高家堡古城 我们几个很快走进了南大街,只看到街道两边商铺林立,比村里的供销社更豪华、气派,商店内卖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集市上的人也多,街道很拥挤,有人在叫卖火烧、卤肉夹干烙、羊杂碎、凉粉等小吃……当时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身上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很无奈。为了不白跑一趟,便怂恿乔三三和李栓青去找亲戚,盘算着搞一点零花钱。乔三三和李栓青也觉得空跑一趟说不过去,约好汇合点后便分头找亲戚去了。没多久,俩人带着亲戚过来了,打问到是偷跑出来的,便把我们送回了村里。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赶集"——走了很远的路,但害怕挨揍,一直也没敢告诉父母。 在我年龄稍大一点的时候,终于有了"正儿八经"的赶集经历。记得那年三姨送给我一双翻毛皮鞋,这也是我第一回穿皮鞋。当时,家里条件并不宽裕,小孩们冬天几乎都不穿袜子。进入寒冬腊月,地里没了农活,年味渐渐浓了。父亲要去集市上采办年货,便说要带我一块去,顺道为新皮鞋配双袜子。为赶早集,父亲骑着自行车,我赤着脚穿了皮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没有袜子包裹双脚冻了个够呛。现在回想起来,脚上还隐隐约约有冻僵冻麻的感觉。到了集市,高家堡便褪去了笼在记忆中朦胧的面纱——青砖铺的街道被岁月打磨得分外光滑,中兴楼等地标建筑高大而古色古香,坐落着四合院的街巷鳞次栉比,港台"四大天王"等明星年画卖得非常火爆……集市上人流交织,四乡里操劳了一年的人们混合着商贾羁旅摩肩接踵地来了,都在为过一个熟稔的丰年忙碌张罗着。我跟随着父亲,从南大街逛到东大街,终于在一家店内买到了袜子。当时不知是胆小,害羞,还是舍不得,我竟没有立即把袜子穿上,而是强忍刺骨的严寒,回到家中才把袜子穿上。那次受冻的赶集,留给我的印象无疑是最深的。 还有一次赶集,是我独自去的,目的是买书。父母很支持我念书,对于买书的要求答应得很爽快。高家堡南大街有一家新华书店,书架上藏书不多,稀疏零散地摆放着一些不知名的书籍,套装的《杨家将》《呼家将》等连环画最显眼,也最诱人。苦于囊中羞涩,再就是考虑到家里大人不会同意我买这类闲书,也就没敢下手。记得当时店内人很少,我大概并不懂应该买什么书,懵懵懂懂地选了一本《现代汉语语法知识》。这本书很厚,伴随了我好多年,在那个书籍稀缺的年月,一度成为我最好的精神食粮。 还有一次,是跟随父亲去集上卖牲口。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老家几乎家家都喂养牲畜。对农民而言,牛马驴骡等大牲口是重要劳力,也是贵重的家产。为了给我和弟弟筹措学费,父母商量要卖去家里的一头牛。为了让我长记性,父亲要我跟着一块去。一路上,我在前边拉着牛,父亲在后边赶着,步行来到集市上。高家堡的"骡马市"在周边名头很响,城东门外的山根低,一片宽阔的场地,汇集了成百头大牲口,一时各种牲口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市场上,能说会道的伢子们来回穿梭,娴熟地翻看牲口的牙齿,与买卖双方捏着码子,帮忙说合生意……记得当时,父亲和一个人私下商量好了卖牛的价格,就要完成交易的档口,眼尖的伢子窜了过来,索要中介费。伢子们都是本地的黑痞、地头蛇,谁都不敢招惹。这桩买卖,伢子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却凭空想抽取佣金,毫无道理可讲。但他们欺行霸市惯了,没把老实巴交的父亲放在眼里。精打细算的父亲哪里舍得平白无故给他这笔钱。为避免损失,就给买牛的人递了眼色。对方也随即会意地走开了。父亲对伢子说生意没做成,散伙了。伢子虽怀疑父亲在骗他,但苦于生意没有现场成交,也拿父亲没有办法。随后父亲领我走出了市场,没多远就碰见了那个买牛人,顺利地完成了交易。 后来,我到神木县城去读中学了,再没有机会去高家堡赶过集。几次为数不多的赶集经历,在儿时记忆中显得弥足珍贵。 一些传统风俗的延续与消亡,总与社会进步息息相关。随着埋藏地下的能源宝藏大开发,神木县域经济飞速发展,老家一带的大小村落受到"城市化"的碾压与冲击,纷纷走向衰落,年轻的人们毫无例外地离开土地,扎进城市的"盒子"里生活。到高家堡赶集的人也渐渐减少了。2000年前后,听说本高家堡人差不多都走完了,剩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高家堡唱起了"空城计",惨淡的集市自然也名存实亡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内心深处涌上一种莫名的失落。 原西县委剧照 近些年,情况又有转变。由于高家堡古城保存完好,被国家公布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古城东面的干山圪梁上也发掘出了四千多年前龙山文化晚期的"石峁遗址",引起了轰动;万人空巷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在高家堡选景拍摄……高家堡一时又成了世人瞩目的焦点,带着耀眼光环回到了大众们的视线中。到高家堡参观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人流的规模、造成的影响较过去赶集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味道完全变了。因为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那种流连向往的感觉了。不过记忆中仅有的几次赶集,也足以触发我对逝去岁月的追思和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