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艳菊 镇上老院堂屋窗前有一棵老柿子树,一说起来,我的内心就泛起温暖,就像想起老家一位亲切慈爱的亲人。它承载着几代人的光阴,在我们小辈人的眼中,那是家族里的老古董。 孩子们一个个翅膀硬了,飞出了小镇,当初哪一个没有在柿子树下玩耍,哪一个没有品尝过甜蜜的柿子?这是奶奶想念我们时常常唠叨的碎碎念。 唠叨归唠叨,我们真要留在小镇,奶奶又要生气,骂我们没出息、眼光短浅。在时光无情的流逝里,她总是矛盾的,一边希冀她的子孙后代都志在远方,一边又期待着儿孙绕膝的人间欢乐。 奶奶是个爱热闹的人,晚年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孙子孙女一大群,但在她人生的尽头,护卫她的只有老柿子树。 奶奶说,老柿子树是她婆婆也就是我们的太奶奶栽下的,当初她嫁给太爷爷时,娘家穷,没有陪嫁,太奶奶就刨走了菜园里的柿子树。那时候,它尚是一手能握住的小树苗。 寒暑往来,数番风雨,历经几代人的岁月,几次翻盖房屋,柿子树却一直留存下来。 起初是土房子,窄而暗,随着建房材料越来越好,房间的空间却并没有显得多宽敞,因为每一次建新房,首先考虑的是柿子树,即便窄小的房子在整个小镇显得寒酸滑稽,也要给柿子树多留一些空间。 柿子树就这样被保留下来。仿佛懂得我们家的这份善良和呵护,它一年比一年粗壮繁茂,用它的方式尽力回报着。 柿子树的浓荫占了大半个院子,数不清的大叶片青翠欲滴。 那种青,我小时候就好奇,问过好多人,不知该如何形容它。 后来我看到92岁的老姑奶奶戴了一辈子的青玉镯,莹润里带着神秘的灵气,我豁然开朗,就是这种灵气,让它青得有了灵魂。 奶奶坐在柿子树下,安稳地过着她的日月。 她戴着老花镜,专注地缝一件衣裳、择一篮青菜,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盯着一片柿子叶,或一只驮着馒头屑的蚂蚁,或一缕跳舞的阳光,一盯就是好久。 性格爽朗的奶奶内心深处也有一片孤独的地方,亲情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我们谁都走不进去。 尤其是当她一日日老去,那片孤独的地方无声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着,以至于我们一时没有理解她晚年生活里的那些倔强和执拗。 直到她永远地离开了,我才了悟,那何尝不是她抵抗孤独的方式? 奶奶的腰早早就弯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腰背挺直走路的样子。她总是顶着靛蓝的老式毛巾,迈着曾经被裹得变了形的小脚,风风火火地伺候着一大家子的吃喝。 我们一群小孩子围着她,鸡鸭猫狗更腻乎她,她端着大食盆站在中央,那一院子的热闹,锣鼓铿锵,堪比戏台。 高高低低的小孩子树苗一样长起来,各自有了精彩的世界。奶奶落寞和孤独的版图就是从这时开始蔓延的。她一个人坐在柿子树下,喃喃自语着。 柿子树越发繁茂,越发显得她瘦弱苍老。 奶奶的小脚再也没力气向前迈了,只能挪,从灶房到堂屋,扶着墙,一点点挪。 这样艰难,她却依旧执拗地要留在老院里。 小叔和堂弟开了三天三夜的车,想接她去城里安享晚年,她罗列出一大堆理由拒绝,能言善辩的小叔没能动摇她的固执。 我们家早搬到了县城,离小镇几十公里,比去小叔家方便多了。我爸妈邀请奶奶去县城住,也打动不了她,理由只有一个:你们家没有老柿子树。 我爸说,小区里有一排柿子树呢,气势得很。 奶奶怼道:不是我家这一棵。 我爸急了,发火,不管用,奶奶火气更大,拐杖扔过去,我爸愤怒的脸马上阳光灿烂。 大姑姑离得最近,她在镇上的小学教书。奶奶腿脚不便后,一次也没去过镇中心的大姑姑家。她老观念深重,女儿家到底隔着一层。 大姑姑知道奶奶的倔强,只好两边勤跑着。 一天当中,奶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老柿子树下度过的。 老柿子树斜对着院子大门口,她就禅定一般坐着,等待亲人推开那扇斑驳的陈年木门。 当我们风尘仆仆推开老院的门,迎接我们的一定是老柿子树下奶奶激动的笑脸。 她颤颤巍巍地站着,奋力把弯着的腰抻直一些,双手向前,手掌向上,仿佛是要把全世界的美好都送给我们。 多年来,她一直以这样的仪式迎接归家的游子。 奶奶的固执还体现在这样无目标的等待中,她根本不知道谁会在哪一天回来,即便是雨天,她也要坐在老柿子树下等,仿佛等待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期待大半年,欢聚的日子眨眼即逝。 我轻轻关上老院斑驳老旧的木门,又从门的缝隙里伸进手,把挡门的长条凳拉正、挡好。 做这些的时候,我始终低着头。奶奶正坐在老柿子树下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不敢向她道别,不敢看她苍老的眼睛。 关好门的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我把奶奶抛弃在无尽的黑暗里了。 我知道我那些表姐妹、堂兄弟很快会来看她,如同我一样,把这个世界上的光亮带来,转眼又把光亮带走。 我不敢想象她在无尽的黑暗里有着怎样的心灵挣扎。身体早已挣扎不过时间,苍老得只能任时间摆布。 大姑姑说,奶奶迷了。迷的意思就是糊涂了,谁都不认识,只认识老柿子树,天天和老柿子树说话。邻居们害怕,有的绕着老院走。我们心里却汹涌着一条悲伤的大河。 黑暗里的奶奶比谁都清醒,她太孤独了,而我们这些子孙甚至比不上一棵柿子树给她的陪伴。 身不由己,是岁月长河里子孙们捧出来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一代一代不都是这样吗? 人从一开始就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地去粉饰、去挣扎,最终还是要走向孤独。 如今,老柿子树下再也没有那个时刻准备迎接游子归家的身影了,奶奶走完了在人世的九十载光阴,我情愿相信她找到了人世孤独的出口。 每年深秋时节,我们依旧会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赶回老院,这似乎成了一种无言的约定。 平常大家很少联系,只有这时候,在各地为生活忙碌的我们才感受到人世间的一份亲情。 有一年,柿子树的枝干蹭到了房顶,那时候,正好我们从四面八方的城市回小镇相聚。 大家围着柿子树看了半天,又蹬着梯子爬到房顶,犹豫,终是怕蹭坏了房顶,于是一商量,就找人把柿子树的枝干都锯了,只剩下一米来高的树桩。 幽静的老院一下子变得明晃晃的,十分亮堂宽敞,我们心里却不是滋味,空落落的,失去了主心骨一般。 过了一年,我们再回老院相聚,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一推开门,像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是那最亲切的场景——如青玉一样的大柿子叶密集错落,遮盖着大半个院落,叶子间挂着一团团数不清的青绿橙红。 老柿子树的根系在,就锯不掉蓬勃的生命,树桩上慢慢长出了五六根枝干,不仔细看,俨然就是从前的模样。 更神奇的是一团团的青绿橙红,小的是柿子,大的是南瓜。 老院里从来没有种过南瓜,这南瓜怎么来的呢? 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大姑姑,肯定是她种的。 大姑姑却摇摇头。 那就是鸟雀衔来的南瓜子,或是风吹来的?大家猜测着。 南瓜的藤蔓缠绕着柿子树的枝干,南瓜就像从柿子树上长出来的一样。 我静静地凝视着南瓜,仿佛看到了奶奶温暖的笑脸。 我知道南瓜是奶奶最喜欢的食物,她却很少吃,院子里也从来不种。 我失恋那年躲在奶奶的小院里,万念俱灰,奶奶曾对我说,这个世上,你所喜欢的人或物,未必拥有才是最好的安排,默默藏在心里也挺好。 奶奶的话一点不深奥,我那时以为自己明白了,其实根本不懂。 南瓜甜蜜、明亮、温暖,老柿子树上的柿子也有这些美好,甜蜜、明亮、温暖,但甜蜜里有苦涩,更像人生,苦涩是铺排好的背景,即便是品尝着最醇厚的甜蜜,苦依然是底子。可是,甜却是人生的希望,永远是主角。 我现在懂得了孤独生活在老院里的奶奶,她的心是不孤独的。 一片柿子叶、一只蚂蚁、一缕阳光,都被她珍惜过、善待过,她心灵的疆土雍容而广阔。 反而是我,走在城市的喧闹里,到处是拥挤的人群,陌生疲惫的河流暗涌中,陡生孤寂之感。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