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第一次去若羌,那路真的难走。以前只是听说,那次真是领教了。从库尔勒出发,车过尉犁县,公路便越来越难走,时而是弯弯曲曲的鸡肠道,时而是波浪式起伏的泛浆路,时而是与大地混成一片的流沙铺盖的土路,颠得人左右摇晃,不时从座位上跳起来。 公路沿孔雀河向前延伸,路旁偶尔可以看到孤零零的胡杨树和长满梭梭草的沙丘,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冷寞和凄凉。车到铁干里克,路旁出现了一片绿洲,一片片稻田和棉田伸向无边的天际。然而向南望去,一条巨龙般的沙山横亘在绿洲边缘,距离公路不过两公里。金黄色的沙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不但没有给人一种美感,反而给人一种恐怖甚至是凶恶的感觉,让人担心路边的棉田和稻田随时都有被沙漠吞噬的可能。 我的一位朋友原是铁干里克兵团34团的农工,他告诉我,60年代,从这里开始,被称作通往若羌的"绿色走廊"。那时,这田地边是一望无边的胡杨林和红柳林,他们打柴禾要到五六公里以外的地方去。现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在这里断流了,于是沙进人退,沙丘虎视眈眈地雄踞在村庄边,给人一种威胁。 六七十年代,塔里木河中游大修水库,大量开荒,一片片人造绿洲在逐步扩大。曾几何时,人们曾将这一举动当做捷报来传颂,而今,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的,孔雀开屏的正面是美丽的,但它的后面却露出了屁股眼,人们往往赞美它的正面,却容易忽视它丑陋的背面。和孔雀一样美丽的塔里木河和孔雀河,当初恐怕没有想过你们开屏时的背面,只是在你们身上无限制地采集着美丽的羽毛。今天,你们已像两只拔光了毛的孔雀,多么难看。 我们应该抱怨谁?抱怨这些背井离乡,从山青水秀的内地来这里安家落户的拓荒者?他们已经牺牲和奉献的太多,他们现在依然过得比较苦。我们不知道要抱怨谁。 孔雀河从铁干里克往北拐去,只留下了这条公路孤单地走向大漠深处。胡杨林越来越稠密,越来越粗壮。时值仲秋,胡杨林树叶已渐渐发黄,一棵棵树傲然挺立,一副饱经风霜的神态。其中有些老树,有些枝权已枯死,依然倔犟地发出新枝,宛若焕发青春的老人,让人肃然起敬。在这无水无雨的沙漠里,大片的胡杨如此艰难地生长和繁衍着后代,足可见其生命力之顽强和旺盛。 这是怎样的一种树啊,小时叶子像柳叶,大时变成小扇形。它能依靠自身的机体,将吸收土壤中的微薄水分里的盐碱化作"眼泪"流掉,只要那么一点点水,便可活下去。世上有哪种树,经受过胡杨这么多的苦难和辛酸。多么可怜又可敬的生命啊!这种世界上濒于灭绝的树种,惟在中国塔里木盆地存活的面积大。难道不值得我们珍惜吗? 柏油马路突然在前方换成了另外一种模样:路面用红砖横铺呈人字型花纹,向东而去100多公里。用砖铺公路,这在中国可能堪称"一最"和"一绝"。60年代初,国家还比较困难,修不起这么长的柏油路,沙石路面因干旱常起坑凹,易于积累流沙,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个点子。据说,当时主要利用的是劳改人员,那时这里人太少了,也只好如此。现在,路边仍然依稀可见当年筑路者住过的地窝子和废弃的砖窑。当年筑路者的艰辛是不难想象的,尽管他们是些劳改犯。 公路在罗布庄附近越过一条干涸的河床。驾驶员小罗说:"这就是塔里木河。"我让他赶快掉头,我要端详这条名河的风采。 这就是塔里木河吗?宽不过100米,多年断流,凹凸不平的河床上盖上了一层黄沙,河旁的胡杨树枯死的较多,奇形怪状的干枝伸向天空,显得很是狰狞。这里没有鸟叫,没有免跳,只能听到空气的流动声和耳鸣声,静得让人害怕。塔里木河啊,在这里你已经死了,你像一具瘦骨嶙峋的、址牙咧嘴的尸体,让人震惊和发忧。不废江河万古流啊,塔里木这条千古名河,难道就让我们这些高级动物断送了吗?难道我们是扼杀这条河的凶手吗? 公路越过罗布庄,小罗告诉我们,那年科学家彭加木就是从这里出发去罗布泊而失踪的。罗布庄60年代还有居民,现在只有几栋废弃的房屋,门窗已被挖走,仿佛被挖了眼珠的人,只留下黑酸酸的眼眶。看不到人影,听不到鸡鸣狗吠,这才是真正的寂静,这才是真正的恐惧。试想,旅途车要在这里抛锚,我们该怎样熬过呢? 罗布庄以东,胡杨林和红柳枯死的现象更为严重,一片一片地枯死,好像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灾。天空里到处伸展着枯死的树枝,碱包和沙包上裸露着枯死的红柳根,土壤沙化,大地如同一个癫痢头。公路上不时出现小小的沙丘。 忽然起风了,而且越刮越大。流沙像细雪,像流烟一样顺着地面流,白茫茫一片,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对面100多米外都看不清。流沙无孔不入,钻人人的五官,呛得直咳嗽,你不敢张嘴,否则牙齿碜得你难受。谁都不敢说话,就这么默默地走着。 路面上的沙包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沙包,足有两米多高,汽车只好拐下公路,在一段流沙路上艰难地行进。老天保佑,我们终于顺利通过。 刚拐上公路,有一辆抛锚的车中跳出一位地方司机,问我们车上有没有一种配件。我们没有,爱莫能助。细看时,那位师傅简直成了个土人,连眉毛都是土色。其实这时,我们身上的土也并不比人家少,眉毛都变成了灰色。 经过10多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若羌。这就是若羌县城,一个丁字街,南北短,东西稍长些,走10个电线杆,路边就是玉米地了。这是我见到的最小的一个县城。 若羌全县只有两万多人,设四个乡,但面积却有20万平方公里,同浙江和江苏省差不多大,堪称华夏第一大县。若羌县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富县。这里土地肥沃,水资源较丰富,东南的阿尔金山上石棉、玉石和黄金矿藏丰富,吸引了外地数万名开矿者和淘金者。 若羌县城人口只有内地的一个中等村大,人口2000多。人们彼此都认识,谁家的小孩去商店买东西,售货员都能认出来。我们去一家商店买东西,女售货员笑着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她说:"这里当兵的都认识,没有见过你们。"她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走?"我说:"这是军事秘密。"她说她想搭我们的便车。 若羌交通不便,荒僻偏远,每周通往库尔勒的班车只有两三趟。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这里依然保持着古朴的民风。改革开放前,这个县的拘留所几乎是没有关过犯人。那时,这里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君子国。老人们抱怨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如从前,都说是外来人多了,特别是那些开矿的把盗窃、抢劫和杀人这些罪恶带来了。其实民风古朴多因封闭,但我们能永远停留在原始的古朴之中吗? 这里的发案率依然很低。沿街停放的自行车,都不上锁。在一家门诊部,战士小侯要办急事,不打招呼就骑走了门口停放的一辆自行车。女车主稍等了一会儿,并不着急。返回后,小侯擦着满头的汗说:"对不起,用了一下你的车。"女车主也不生气:"别客气。"我不解地问小侯:"你怎么能这样呢?"他不在乎地说:"不要紧,这里人都经常这样用自行车。"如果在其他地方,车主也可能向派出所报案了!这里为什么没人偷自行车?我想一方面是风气使然,另一方面恐怕与交通不便有关,一个星期两三趟班车,偷了也运不出去啊! 若羌的民风确实很纯朴,纯朴得有些近乎原始。我们在大街上行走,不时有人向你点头致意,细看时你并不认识。去自由市场买东西,物价便宜,人们不讨价还价,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卖主的秤称得像高射炮。也许因为大家都认识。 在一家商店,我去买日用品。有位维吾尔族女售货员正坐在凳子上缝腿上的丝光袜。我开玩笑说:"亚尔达西,上班时间做针线不买道。"她听后哈哈大笑:"买东西的人没有嘛,这个样子不要紧。"我买了一件小东西。她找我钱时没有零钱,便与我商量:"给你一副鞋带怎么样?"我说可以。我走时她连说再见,好像我们是老熟人。 若羌的人待人真热情,很是让客人感动。我们去找驻若羌某部的宋主任,他说今年你们是第一个上级工作组,一定要好好招待。前两天他打电话说这里没有鱼,让我从库尔勒捎来。我想从四五百公里外带这些东西,而且是为招待自己影响不好沿带他直抱怨。这天他为我们做的是烤全羊,肉很嫩,味道很香,我们吃得很饱。我知道,这是很高的礼节和待遇,只有尊贵的客人来才上烤全羊。 到若羌,必须到米兰古城去。米兰是楼兰被沙漠淹没后的西域的一个重镇,汉唐时期,中央政权都曾在此驻兵。这里连接新疆、青海、西藏三省区,是一个交通枢纽,故自古到今都有驻军。米兰古城保建造很奇特,一层黄土,一层红柳,胜似钢筋混凝土结构,从西汉到如今历时2000年不见腐烂。更有那些壁画,在低矮的佛洞里依然显示着千年的神韵和风姿,真让人拍手称奇,赞叹不已。面对着残垣断壁和遍地的碎陶片,一股思古之情油然而生。当年那些戍边者远离故土,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生活和奋斗着,真值得我们后人学习。 当夜东道主请我们跳舞。这家舞场不大,装潢可以,只是地上沙土太多,你能感觉到鞋在地上的"刺啦"声。好在主人热情,舞伴热情,尽管你不认识一个女人,请跳时并没有让你尴尬的。 在若羌,我们见到的维吾尔族老乡,脸盘并不窄长,鼻子也不那么尖削,多为圆脸,鼻子宽而高,脸色红润,有些像吐鲁番和哈密一带的维吾尔人。那么,在回鹊东迁与当地土著融合时,这里的土著肯定不是波斯血统,很可能就是以前羌人的后裔。这使我更加坚信了维吾尔族族源"东来说"的道理。 我们去一位维吾尔族老乡家做客,他很热情地招待我们,端上一大盘桃子。那桃个大色鲜,汁甜如蜜,我们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桃子。走时他硬送给我们一箱桃子。这里靠进沙漠,日照时间长,早晚温差大,其他瓜果也很是好吃。只是路途遥远且颠簸,运到外地都烂了,故有些"锁在深闺人未知"。 若羌是美丽的。从若羌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是沉重的,简直有些高兴不起来。不知怎么,我很想唱《塔里木河》这首歌, 也许这时我读懂了这首苍凉、忧伤的歌。塔里木河啊,母亲的河!现在这位母亲已经在这里枯萎了,我们能无动于衷吗?我真担心,塔里木河下游流域的胡杨林继续枯死,土壤继续沙化,如此恶性循环,那么有一天,若羌会不会像楼兰古国一样被沙漠吞没呢?即使若羌存在,由于沙漠阻隔不便交通,会不会划归青海省管辖呢? 为了若羌,为了今后能再去若羌,为了我们的后代,我们住在塔里木河中上游的人,是不是不要那么自私,给下游放一些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