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大楼

　　1
　　傍晚。
　　夕阳温柔地洒下金辉，刺眼的光将附近的云层染成了暖意十足的橘色；而那巨大的太阳轮廓如同幻象般映照在天际，将我的身体一并包裹了进去。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感受到那与众不同的对待。
　　平等。
　　在这个时代里，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
　　记不得这是公元多少年了。
　　一场灾难的爆发，使得地表上密密麻麻的人类下降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有毒的工业物质溶解在了浩瀚的海洋里，海水变成了绿色与粉色交杂的恶臭毒液。
　　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一个人从四层楼的高度摔入到了毒液里。身体沉入其中，悄无声息，连呼救也没有机会发出。
　　我分不清他是被那些有毒物质毒死的，还是躯体溶解在了毒液里。
　　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水蔓延到了地面，愈来愈多的陆地被吞噬，唯有仅剩的一小块陆地成为了人类最后的栖息处。海水不再蔓延，人类开始繁衍，他们建造楼房，愈来愈高。
　　我的工作，就是绑上一根特制的安全绳，沿着已顶入云层的摩天大楼继续向上攀爬，继续施工，将它盖的更高。
　　这样的工作时时伴着危险，安全绳是我生命的唯一保证。
　　其实，我本来可以推辞掉这份不必要的工作，继续我的送牛奶工作。
　　奶牛被喂养在下三层，随着人类末日的降临，它们也发生了变异。奶牛们吃掉海水里的有毒物质，可以产出鲜奶，楼上的人们需要这些鲜奶，而我恰好拥有一份配送的工作。
　　有钱有势的人住在一百层之上。他们拥有广阔的空间进行活动，吃着刚刚由底层运送上来的食物，谈吐皆是人类的命运如何；而穷人就住在一百层之下，这是末日的贫民区，这是末日的屋村，为了一份可以赚到不多薪水的工作努力进取，依旧逃不开被压榨的命运。
　　直到，我在运送鲜奶的时候见到了她。
　　她穿着素白的连衣裙，就站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眼神忧郁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视线里，一片被绿色和粉色包裹的海洋，没有尽头，就如同她那同样没有尽头的忧郁。
　　我被她深深的吸引，却也深知我不可能与她发生什么。
　　从那以后，每一次配送工作的过程里，我都能在相同的时间看见她的身影。
　　我低着头，将破旧手推车上的食材一件件地搬入到五百二十层的仓库里，心里暗暗下了决定，我要当一个摩天大楼的建筑工。
　　我得到了这份别人避之不及的工作，实现了我的愿望。于是，每天我都可以拥有一小段时间，在爬上第五百二十层楼的时候，与她对视那短短的几秒。
　　那个时候，隔着不可能破损的玻璃，她的眼睛里会映出大海，亦会映出我。尽管她的眼神仍然是那么地忧郁，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2
　　＂在想什么呢？＂
　　在下降的过程中，烜突然喊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慢慢地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眼神，掩饰般地笑了笑：＂没有什么。＂
　　他的名字是烜。
　　正如底层人们形成的默契，穷人连姓都不配拥有。
　　＂我知道你在看什么，＂烜偏过头去，自顾自地说道，＂没必要感到害羞。＂
　　我的脸色微微一红。
　　原来，自己隐藏了许久的心事一直都被别人看在眼睛里。
　　烜是一个敏感的人。
　　我们于工作中相识，他和我的年龄相仿，自然也成为了我最好的伙伴。我们每天一起工作，一起去三十四层的酒吧里喝一杯麦芽酒，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
　　我们的身体缓缓降落在了地面上，脚踏实地的感觉依旧让我无比想念。我将那忧郁的眼神抛在了脑后，看着烜将腰上的安全绳轻轻解下。
　　＂跟我来。＂烜说。
　　我们没有立刻回到集体居住的宿舍里。
　　没有一个人喜欢一百层以下猪笼般的环境。
　　人类的繁衍能力是强大的，于是一百层以下的空间愈来愈拥挤。曾经有人申请将穷人们的空间扩展到二百层，但是被无情地拒绝了。
　　这些陈年往事被记载在了书籍里，末日来临后的时间像是能够风干山岩的风，将一切腐化。纸张在下层的空间很珍贵，书籍同样如此。这些容易损坏的东西远远比不上一杯苦涩麦芽酒更容易让人认同。
　　没有了书籍，亦没有了知识。
　　底层的人们像极了被焚书坑儒后的古秦帝国子民，做着最肮脏的体力活，每天脑子里思考的只有如何生存下去。
　　烜带我去了三十四层。
　　三十四层是一个酒吧的名字，而它也的确处在这座摩天大楼的第三十四层。
　　在这里，许多底层的家伙都会选择花上一些小钱喝上一杯。他们在酒精里寻找寄托，在半醉半醒之间做些令人难以接受的梦，与这里不同的是，上层的家伙们貌似只喜欢鲜奶。
　　＂喝一杯吗？＂
　　烜问我。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一杯麦芽酒等于十颗摩尔豆，我需要这些摩尔豆帮我的妹妹寻找到一份合适的女工工作。
　　烜没有再坚持，而是像一条鱼一般游进了酒吧中心的舞池里。我看到他像一个花花公子一般占着那些女人的便宜，接着后者在看到他那还算不错的长相之后抛来一个媚眼，前者则是照单全收。
　　像我这样无趣的家伙，只能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
　　＂对不起请让一下！＂
　　我不知道烜为什么把我叫来，他知道我不常来喝酒的。
　　终于，我们走到了吧台的附近，他像是与酒保熟识一般将胳膊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低声同对方说了一些什么。
　　他们的声音湮没在嘈杂的隐约里，劣质音响里传来不知道属于哪个国家的歌声，空气中飞舞着的灰尘颗粒在缤纷的光线里缓缓沉寂。
　　昏暗的酒吧里，肆意扭动身体的人们。
　　＂来这里。＂
　　烜看向我，脸色自然地招了招手，然后自顾自地向着吧台后方走去。
　　我环顾着周围，觉得这一切都很新鲜。我同他钻入到了一个暗房里，长长的走廊将那些声音拖在了身后。
　　我愈发觉得诡异。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居然还有这样的一条通道，它的长度使我不得不怀疑这酒吧是否真的有它看起来那么小。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有那么几秒钟，我会以为我自己被扔到了一口井里。声音回荡的瞬间，只觉得我耳朵里听到的声音都有些陌生。
　　烜继续走着，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却充斥着异样的情绪：＂我观察了你很久。＂
　　＂什么？＂
　　＂我看到了你的渴望，你的不甘，所以，我给你展现一些东西。放心吧，再过不久，一切都会改变，你的愿望也会实现……＂
　　＂你在说什么！＂我站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我熟悉的背影，他的话语是那么地令人恐惧。
　　＂底层的人们正打算发起一场革命！＂
　　烜的眼神之中有狂热，有怨恨，还有些什么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革命？＂
　　＂对，革命。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都会变成现实。＂烜继续说道，声音愈发尖锐，＂我见过你的家人，你可见过我的家人吗？＂
　　＂你不是说你的家人已经……＂
　　＂对，我们互相把对方当做了死人。＂烜扭过头，轻声笑道，＂我是一个私生子。上层人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是一个配送工人，有一天那个男人看到了我的母亲，于是强暴了她……＂
　　＂你在说什么……＂我的表情呆滞，声音颤抖。
　　＂我出生了，然后长大。长到足够大的时候，他们却把我的母亲杀死，投入到了毒液海里，＂烜的眼神没有看向我，＂你不是亲眼见过那个场景吗？伪装成失足落入海洋里的女工，没有人会在乎的底层生命！＂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我感到震惊，没有想到烜还有着这么一段难以倾诉的过往。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嘛。＂烜云淡风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所以，你一定会答应的吧。我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只需要你亲手点下那根引线。上层的家伙们真蠢，不知道如果地基一旦破坏，他们也活不成了。可他们只懂得压榨，享受，现在好了，一切都会改变。＂
　　一切都会改变。
　　不得不承认，烜口中的新世界很有吸引力。
　　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穷人和富人的差别，不再有歧视和蔑视；我们生来平等，这句话终于可以成为了现实，不再是一个虚拟的口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忧郁的眼神，以及我那一段每天能够和她对视的短暂幸福时光。
　　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是不是一切都会迎来一个残酷的结局呢？
　　＂不，不……＂
　　我摇着头，如同魔怔般重复着这个字，踉跄的脚步出卖了内心的慌乱，我开始逃走。
　　＂我知道你要去找她！你不能去，她是——＂
　　他大喊。
　　嘈杂的音乐声湮没了他的话语，我向后看了看，他没有追来。
　　3
　　我仓皇逃离了三十四层的酒吧，想要乘坐电梯去往我熟悉的五百二十层。那里，亦是我初次遇见她的地方。
　　如果是现在的话，她一定还没有离开。
　　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上层的人，这样，她就会好好地生存下去，永远住在充满阳光的地方。
　　她会喝着鲜奶，用忧郁的眼神眺望粉色和绿色交织的海洋，她会生活在光明之中，一度以为这个世界生来如此。
　　什么革命，什么私生子的故事，我根本不在乎。
　　我的身体钻入到电梯里，颤抖的手指寻找着密密麻按钮中的那个我所熟悉的数字。电梯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们憎恶穷人的气息，便想用这种方式消灭这种令人厌恶的气味。
　　在非工作时间，穷人不能使用电梯。
　　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焦急的心如火炙烤般灼热，我感受着失重的力量，漫长的上升过程仿佛没有一个尽头。
　　上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是深渊的映照，还是在黑夜里依旧明亮的光芒。
　　电梯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上升的电梯厢猛地一颤，我的身体也突然跌倒在了地面。
　　停电了。
　　熟悉的嗡嗡声不再响起，电梯就这么卡在了半空之中。我记不清这是第几层了，但是我知道，它距离我的目的地还很遥远。
　　在悠久的末日历史中，停电只发生过短短的两次。
　　这是第三次。
　　但是，为了应对停电的情况，负责维修电梯的工人在电梯厢顶部加了一个逃生出口，它可以帮助被困住的人逃向最近的楼层。
　　这个设计曾经被许多富人反对，他们不希望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工人爬向一百层以上的位置。
　　我艰难地从电梯厢里爬了出去，抬头的瞬间，好像看到一颗黑色的太阳悬挂在头顶上。它的光芒是那么刺眼，如同深渊要将我默默吞噬。
　　等着我，等着我……
　　我的手脚冰凉，却像是走向了无法回头的路般决然，我终于开始了攀爬，如同一只卑微求生的蚂蚁。
　　但是，＂蚂蚁＂的心是火热的。
　　希望，就代表着生的光芒。
　　4
　　三十四层。
　　在一百层以内，这里是我经过计算得出的最容易破坏的位置。
　　弄来炸药这件事情并不容易。
　　尤其是当书籍比纸更贵，一本完好无损的书籍在底层并不多见的时代里，我花费了数年光阴，才学会 了如何从 硝 中提取黑火药。
　　说来也奇怪，这种被称作为＂ 硝 ＂的矿石就生长在最底层的位置。那个构成了一切基础的第一层，我还能够想象得到当末日来临以后，第一批幸存下来的人类在那里繁衍生息的场景。
　　竟有些好笑。
　　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更不会后悔会失去唯一一个可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同伴。
　　这个笨蛋。
　　5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爬上了第五百二十层。
　　这个曾作为宴会厅的场景此时黑漆漆的一片，我的心中空落落的，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能够阻止烜的计划，是我的失误。他拉下了电闸，造成了难以消解的恐慌，现在应该有更多的人朝着下层出发了。
　　我必须要在这之前保护她。
　　我用饱含失望的目光搜寻着，就在我一度认为自己无路可去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极力抑制的哭声。
　　我的心中一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视线里，一个蹲伏在地上的身影肩膀颤抖着。那熟悉的轮廓让我的心活络起来，我不可思议地朝着她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步履轻缓……
　　＂你还好吗？＂
　　我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希望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可以看见我，然后自然地想起来我。
　　那个每天都与她对视了几秒的人。
　　那个最懂得欣赏她忧郁目光的人。
　　＂不，我不好。他们突然都离开了，没有人管我，他也没有来。＂
　　少女哽咽的声音让人心疼。
　　没有人管她，怎么会呢？
　　我试图将手伸向她，可在尚未触碰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的声音便钻入了我的耳朵：＂什么味道？＂
　　味道。
　　底层的人都有着相同的味道。
　　我的心一阵绞痛，但是却强颜欢笑说道：＂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你是谁，我不会跟你走。＂她停止了哭泣，声音倔强而坚持。
　　＂我，我是那个人啊！＂我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每天都经过那个窗台，我每天都会与你对视那么几秒……＂
　　＂对视？＂她的话里充满了讽刺，＂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瞎子吗？＂
　　6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壁开始震动。
　　明亮的火光在一瞬间将整栋大楼吞噬。
　　无尽的光芒之中，所有人都得到了救赎。
　　……
　　7
　　＂历史上的那次灾难导致了人类又一次的灭亡。地基毁坏，人类也离开了陆地。顶层的人们为了求生而启用了最后一架飞机，我们在飞机上开始繁衍，人类的数量也慢慢壮大。可飞机的燃亮终究是不够的，于是，人们之中衍生出了一种职业：他们绑上特制的安全绳，将绳子的另一头栓在飞机上，像一只只飘零在空中的风筝。哦，我在书上见过这种玩具。我们开始采集散落在空气中的燃料……＂
　　＂而现在，我还记得那天的阳光，和她忧郁的眼神。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