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亦无悔10

　　在花铺的第三天，苏桑开始好好干活了，此后亦是如此。乖乖巧巧地和言薷轮流卖花；乖乖巧巧地在黄昏，在黎轩罄的注视下和言薷一起诵读《女则》、《女训》并且按他的要求变态练习左手写字；乖乖巧巧地控制遇见美食情不自禁食指大动；乖乖巧巧地不沾酒酿圆子……。生活带点小克制，带点小清闲，带点琐碎，带点欢乐和烦恼，就这么屁颠屁颠地跟着时光上路，这一跟，就是一年半载。算起来，苏桑已经十五岁了，离家也有一年零三个月了。
　　正直盛夏。
　　依然如往年的夏天一般：蝉的鸣叫一声接一声，阳光毒辣地烘烤大地；空气热的仿佛都凝固了，人们恨不得整天浸泡在水中。
　　苏桑和言薷因为天气的缘故，被黎轩罄批准可以不用去卖花。
　　不用劳动固然是好，如果放在平时，苏桑和言薷早就不顾矜持地连呼万岁，仰天大笑，但是天这么热，玩也没兴致，只想泡在水中。于是黎轩罄允许她们到临街的珍珠溪。
　　名字听着很悦耳，对不对？其实，珍珠溪很窄很窄，大概也只有两尺来宽；珍珠溪的水很浅很浅，浅到只没过她们的脚背，而黎轩罄的解释是怕她们失足落水。这么浅的水，对于消暑降温是没有用处的，苏桑和言薷反而没有了遮蔽的地方，直接暴露在强烈阳光下。
　　这天中午，苏桑和言薷坐在珍珠溪里，各拿一碗凉粉，用一把生锈了的铁勺轮流挖着吃，装凉粉的碗很快就空空如也。于是她们回铺，用铁勺死命敲碗，四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黎轩罄，指望他给添一点，黎轩罄坐在藤椅上，很悠闲地品着香茗，然后翻动他膝上的书。
　　良久，言薷和苏桑的眼睛都盯酸了，他还在看书。苏桑有些失望，而言薷则是微微的愤怒和不悦，她终于耐不住性子，走到黎轩罄面前，把书一把抢过来，随意瞟了几眼，然后扔在一边。
　　黎轩罄挑挑眉＂薷薷啊，你又怎么了？＂
　　言薷跺了跺脚＂我们等了你这么久，你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黎轩罄摊摊手＂你们没叫我啊，我看书入了迷。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入了迷？？？哧。天这么热，我和苏桑姐姐来添些凉粉。＂
　　＂好啊，你们可以添凉粉。＂
　　＂真的？太好了，给我们添的满一点，再加些蜂蜜和冰块，我……。.＂言薷有些喜出望外。
　　＂听我说完。但是，薷薷，你们必须打扫房间。而且多吃凉粉会拉肚子的。＂
　　＂啊？那还是算了吧！拉肚子？骗小孩子！！！姐姐我们走。＂言薷拉起苏桑的手，怒气冲冲地往外跑。＂嘿，不要到别的湖泊，不安全，只能在珍珠溪。你们自己小心。＂黎轩罄还不忘补一句。
　　言薷扯着苏桑的衣服＂我哥又在鸡婆唠叨了，姐姐我们不听他的，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嘻嘻，多亏了他的提醒，本来我还忘了呢。＂
　　苏桑跃跃欲试，但还是有些犹豫＂那…。.＂
　　言薷打断她的话＂那我们走吧。＂
　　＂嗯……好吧。＂苏桑同意了。
　　言薷带着她绕过珍珠溪，然后在一棵大槐树旁左转，接着在一棵柳树旁右转，一个美丽的蓝色湖泊就展现在她们的眼前。
　　湖泊旁全是碧色柳树，挡住了阳光，树下是一片阴凉。而湖的颜色，是淡淡的珍珠蓝，和天空交织在一起，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出万千靡丽光彩，映出流光千转百回。偶尔有红色、灰色的小鱼窜出水面，划破水面。更值得一提的是，这里除了她们，再没有了旁人。
　　苏桑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和欣喜，她问言薷＂这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在酷热难耐的天气里，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啊！湖的名字叫什么？＂
　　＂这是珍珠湖，湖可深了，反正比无聊的珍珠溪好，＂言薷用手在苏桑的眼前晃晃，然后下意识压低声音＂要小心，这湖，曾经淹死过人。＂
　　苏桑听了这话，不经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微微颤声问＂那，淹死了谁？＂
　　言薷一改平常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疯疯癫癫的样子，严肃回答＂是东街开猪肉铺的陈屠夫的正房太太李银芳，＂言薷舔舔干燥的嘴唇，顿了顿，然后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和眼神＂不过那陈屠夫可开心啦，嘻嘻。＂
　　＂怎么可能？＂苏桑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了？陈屠夫喜欢小妾，不喜欢她，所以，她经常欺侮小妾，扇小妾巴掌。说到底，我也讨厌这个李银芳，李扒皮！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吗？整天摆脸色给我们看，她的脸，与她的钱一样臭！＂
　　＂好吧，不谈她了，李银芳虽然可恨，但是挺可怜的。你也小心。＂
　　＂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好啦好啦，没事没事，那我先下去戏水了，再见。＂言薷说完，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自如地游动起来，几下，就没了影儿，想必，她的水性极好。
　　苏桑怔怔地看着言薷消失。
　　苏桑在湖岸边坐下，把鞋子脱了放在一旁。然后她撩起防晒用长薄黑纱夏裙，露出脚 和小腿，并把它们放入水中。苏桑闭眼尽情享受那一小片清凉，要知道，炎炎盛夏，清凉是多么宝贵！这样坐着，苏桑又有些热了，她想进湖去。
　　儿时程澜的话语忽然萦绕在耳畔＂苏桑啊苏桑，我帮你去村里鬼婆婆那儿算过挂了……你记住，除了小溪小流，沐浴，洗衣，淘米什么的，最好不要接触水，因为你天生与水相克。＂
　　＂与水相克＂和＂下水去吧＂这两个念头同时在苏桑的脑海里盘旋，终于，＂下水去吧＂战胜了＂与水相克＂。
　　苏桑试着把下半身浸入湖中，真舒服啊！接下来，她把全身都浸入湖中，那清凉舒适的感觉立刻扩散到全身，心都凉快了不少。因为在水中，苏桑感觉自己十分轻盈，仿佛轻轻巧巧一蹬腿，就能飞起来。
　　一条蓝色的，亮晶晶的小鱼甩动长尾，游到了她的面前，苏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把小鱼拢住。但是小鱼很灵活，左躲右闪的，苏桑每次最多也只能碰到它的飘逸长尾。也许知道苏桑捉不住自己，小鱼并没有离开苏桑，而是继续在她的面前游来游去，挑逗着她。
　　苏桑继续扑捉小鱼，小鱼呢，一边挑逗她，一边以缓慢地速度向湖中心游去，苏桑毫无警惕之心，傻乎乎无知觉地跟着小鱼走。
　　玩了一刻钟，苏桑看到小鱼娇俏一笑。没错，一条鱼在娇俏地笑，而且，似乎笑容里有一点玩味和…。.苏桑正想着，忽然感觉脚底下没了水草石头支撑，空空荡荡。接着，她整个人开始下沉。
　　苏桑吓得心脏病都快发作，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在湖的中心位置了。＂救命呀！言薷，救命！我要沉下去了！＂苏桑一边拍水挣扎，一边撕扯着嗓子大声呼喊。
　　当苏桑挣扎的时候，言薷还在练水下翻滚呢，她的耳朵被水充斥，眼睛紧紧闭着，练了良久，这才发觉应该去看看苏桑了。现在想来，把苏桑拉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然后自顾自游走，挺对不住她的。
　　言薷这么想，便上岸了，但是岸上并没有苏桑，只有一行行亭亭玉立的碧色柳树。言薷慌了神，往靠近岸边的水域瞧，但是……。.仍没有苏桑。她只好往湖中心瞧，发现了一抹娇小的黑，而那抹黑，在无力柔弱地动着。言薷忙定睛一看：是苏桑！向来不通水性的苏桑！她为什么会到湖中心？
　　时间是不容言薷多想了，言薷＂噗通＂一声跳进湖里，以极快地速度向苏桑游去，很快就游到了苏桑的旁边，用手去抓她。无奈言薷人小，力气小，没办法把比自己多吃八年饭的苏桑拉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虽然在水里，但言薷急的脑门上全是汗。忽然，言薷想起黎轩罄，他的水性很好，力气肯定又比自己大，还是自己的亲哥哥，找他，最合适不过。只是，一想起黎轩罄发怒，她就不禁打了个寒噤。
　　黎轩罄的脸上没有表情，大踏步走向湖边，言薷则小跑着跟在他后头，一脸的愧疚伤感和自责。
　　苏桑快要不行了，她的力气已经全部使完，只有眼睛和鼻子勉勉强强留在水面上，并且，鼻子再过半分钟，就要被淹没了。尽管她精疲力竭，苏桑的眼睛还是倔强地睁大，她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啊，她不甘心，她要尽自己的最后一份力挣扎，就算死，临死前还要一睹美丽而危险的世界！
　　苏桑真的不行了，水，漫过了她的鼻子。她要缓缓闭上眼，准备带着这份不甘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一个黑暗未知的世界………
　　可就在她准备闭上眼睛时，一个明晰干净的白色人影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苏桑心头一喜，有救了！
　　白色人影跳入湖中，朝她那个方向游来，然后到她身边，把她拖起来，略略有些艰难地向岸边划去。苏桑放心了，自己可以活下来了，她终于疲惫地闭上双眼，耗费这么多元气，她应该睡一觉。
　　在闭上眼睛之前，苏桑还是不忘瞅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之前视线太过模糊，以至于是谁她都看不清。现在她的视线虽然还是有些朦胧，但清楚不少了，哦是，原来是，是黎轩罄。
　　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苏桑睁开双眼，迷迷茫茫，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眼光向外瞟去，半透明的软纱帐子被带着浓郁花香的晚风轻拂；帐子外，一只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蜡烛旁边，是黎轩罄。
　　黎轩罄在看书。他仍以为她在熟睡中，连翻书都轻轻的。
　　苏桑隔软纱望着黎轩罄，他是如此沉静而文质彬彬。苏桑忽然觉得，黎轩罄读书的侧影很好看，苏桑以前也时常见他看书的侧影，为什么那时一点感觉也没有呢？她想，身着白衣的少年，忽明忽暗的红烛，流水似的恬静月光…。.交织在一起，就是一幅清幽淡雅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