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十四岁,旭日东升,青春正盛。我骄傲得像一枝争先怒放的玫瑰。明日路远,江湖险恶。可我才管不了它那么多,我偏要穷途跋涉,偏愿横刀立马,独孤求败。我要伸展开我身上每一根尖锐的刺,力求它扎得这个世界头破血流,流成江,流成海,最好把陆地淹没,让地球变成一片汪洋血海。反正,那也不关我的事。 所以我在我爸的骂声下声嘶力竭的扯着喉咙回击,并无所顾忌的摔门而出,身姿潇洒,动作干净利落且毫无留念。像个所向披靡的勇士一样离开了家。 可当门沉重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却突然哭了。 ——爸爸没有来追我。 1
好吧。如你所见。 事实上我是一朵病殃殃的蒲公英。脆弱、自卑,生活寡淡苍白,模样是一杯 被放了许多天的凉白开,食之无味,弃……弃了就弃了。 我走在人群里,也被淹没在人群里。我重复我贫瘠的生命轨迹,上课撑着脑袋并不认真的听课,吃饭的时候点同样的三道菜,晚上总是很晚才睡觉。以及,偏过头用余光偷看坐在右侧斜后角男生的脸。赵扬。我在本子上勾划了无数遍的,他的名字。 朗眉星目的少年,眨眼的时候像星星那样璀璨生辉,说话的声音带有着青春的沙哑。他是那样优秀的一个人,成绩优异,朋友众多,鼻尖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透明的颜色。他在哪里,哪里就光芒万丈,鲜花沿途盛放。而我仰头看他,站在乌泱泱的芸芸众生里,盼望他回顾,却不敢想象能与他并肩。 直到那天他朝我走了过来,体育课上我握住乒乓球拍柄,拍心彻底红。他的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像蝶翼一样轻颤。"黄月河,没想到你居然会打乒乓球哎。" 我慌乱的回应,"因为乒乓球是唯一一项不会让人猝死的…运动啊。" 手心骤然湿热。 桂香。枫红。秋渐浓。太阳的光芒不仅照射在了地球上,还落在了距它五十九亿公里远的冥王星上,它温暖了整个太阳系。 2
我们开始变得熟稔,午间时分或是夕阳薄暮的傍晚,他总是会走到我面前,拍一下我的肩,"嗨,打球去吗?" 无心留念天上风景,我只关心我的人间红尘。于是书本被摞下,我矜持点了点头。雪白的球被我轻轻握在掌心,是红双喜。乒乒乓乓的落在桌子上,声音干脆悦耳,像一支此起彼伏的歌。乒乓球让我汗水淋漓,却并不觉得倦怠。三点出球,矿泉水一饮而尽。我笑着对他说,是朋友,就干了。赵扬看着我,眸光烁烁,别别,我跟你可不是朋友。 风霎时静止,我的笑僵硬在脸上。 又听他紧接着说,之前看你写作文,九个朋友七个飞升天国,剩下两个散落天涯半死不活,我算是怕了你了。 周围的人都顿时笑开,烟花响在人群中,九月一声裂帛。我想到自己为赋新词强拧的愁续,戏中才会发生的情节怪异的记叙文,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的那些悲剧女主角,青涩的文字,在皱皱巴巴的作文本上,被人那么认真的看过。我看向赵扬,他的眼睛是书上描述桃花眼的模样,潋滟春日水倒映着夹岸桃花,像只狐狸般狡黠。空中闪过乒乓球雪白的影子,袭卷着阳光与空气,旋冲向我,我狠狠扬起头,瞄准。接住他的球。用更大的力气扇过去。 心里却乐开了花。 杜鹃,蔷薇,鸢尾,蝴蝶兰,三色堇,一树梨花。 3
最好的十四岁,岁月鎏金镀紫,树叶是赤金色的。同桌的马尾辫晃来晃去,那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笑容明艳,至情至性。一整天都是嘻嘻哈哈的样子。 赵扬被调到我后桌,我背挺得笔直,将学习喻成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西东。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竖起耳朵,仍会听到同桌女孩和赵扬聊得火热。他们天生生就一张好嘴,说话像是在说书,抑扬顿挫此起彼伏。从天文地理扯到国家大事,贯通古今与中西,让人忍不住吆喝叫好,为他俩撒上几两铜钱。嚷喊着再来一个。 "黄月河,你怎么不跟大家伙聊聊。"赵扬戳了戳我,我回过头,少年唇红齿净,露出两排洁亮的牙。他把桌上的本子递给我,"本少爷罗列了一下我赵家的列祖列宗们,算是给你开开眼界了。" 我接过去,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宋代的皇帝们,从赵匡胤写到赵构再写到赵显,最后他还加了一个赵本山。神情很是得意,"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可看我赵扬,真真是大有来路啊。" 同桌姓李,她也没有落下,李白李贺李商隐,唐时李家天下,他们望着对方感动流涕,深情得像失散千年的亲兄妹。在最后,齐齐默契的看向我。 "你的姓氏是黄…"赵扬将尾音拖得很长,脸因为憋笑而红得像个大柿子,"既不是本少爷这样的皇室正统,名人也没出现过几个,不过…我倒是知道个有跳绳的黄大仙!" "黄月河,黄大仙的黄!" 他猛然嚷嚷起来,枝桠上秋蝉仍未死绝,间息发出微弱的鸣叫,我板下脸怒喝,"滚,是黄帝的黄!"唇角却忍不住溢出笑意,窗外树罅里光的碎影色彩斑斓,时光像音乐那样欢喜跃动,风铃摇晃————叮。 一滴水,盈盈滴落在清澈的池潭里。 4
2006年,神仙姐姐衣袂如霜雪,像月光一样洒落在杨过的心田。 2007年,《放羊的星星》大火,仲夏夜之星的手链摆在商店的橱窗,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攒够钱将它买下时,中考动员大会就已经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路过成绩排行榜,赵扬的名字轻易就被找到,年级前十,文理双优。昔日同桌也挺进了前五十,受到学校表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我仰着脖子又找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可怜巴巴的挤在百名开外,回到家毫不例外的听到爸爸骂骂咧咧的声音,我打了个寒颤,家里连墙壁都是冰冷的。我不想睡觉,于是在校服里藏了本小说带回家,常常缩在被窝里囊萤映雪挑灯战读到凌晨,拼命的样子总让让自己有种在学习而不是看闲书的错觉。 当然也没有再能和赵扬坐在一起。 教室里挂起了中考条幅,贴上了对联,大家签名画押表明态度决心,我洋洋洒洒的签上自己的名字,还是照样看小说,和赵扬去打球。他上课睡觉,仍旧喜欢跟人滔滔不绝的讲小话,好玩的活动绝不错过,可成绩却一直节节高升,他在课间教我做物理试题,语气恨铁不成钢,"看看你现在物理的成绩,只有天王老子我亲自下凡来搭救你了。"他朝我挤眉弄眼,一双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撑在桌沿上。他仔仔细细的跟我说着,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珠玉在侧,我自惭形秽,少年身上的皂角香味将我包裹着,呼吸平静坦然,只有我在做贼心虚。 "谢谢你,赵扬。"我真诚的说。 教室贴得花花绿绿,朱红的木桌子堆满了资料,赵扬还在,试卷上张牙舞爪的分数也还在,我把它揉成一团,默默塞进垃圾桶。 空气里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5
夏天不远了。 春天油青的草褪去外衣,远山如碧,树木苍翠,我把历史政治英语和化学公式背得滚瓜烂熟,物理却仍只是勉强及格,迎战中考的口号喊得越来越激烈,光阴如石火烧上眉毛,时不我待,大家走路都像是在飞。当然也有学生破罐子破摔,死到临头反而无所顾忌了,比如我。 又比如赵扬。 最后一个月,他取得模拟考试第一名的同时还和我前同桌李姑娘谈起了恋爱。正可谓双喜临门大吉大利。他们天生就适合对方的灵魂。我无比苦涩的想着。赵扬不再找我打乒乓球,他和他的女友浓情蜜意花前月下,买什么都买双份,他们谈天说地,学习齐头并进,而我独自对着墙打乒乓球,物理被彻底扔到一边,某一刻我甚至想做个棒打鸳鸯的恶人,搅得一池碧水天翻地覆。 可当赵扬笑眼看我时,我还是说,"恭喜恭喜。"他笑眯眯的掏出一把棒棒糖,对我说,"喏,发喜糖。"他的眼睛星光熠熠,让我几乎移不开目光。"别人都只有两个棒棒糖,我却给了你六个,六六大顺,看我对你好吧。"他春风得意,满面桃花,十分高兴的样子。 而我重重的点头,撕开一个棒棒糖咬在嘴里,是菠萝香甜的味道,甜得牙酸。甜得阳光泻银,刺眼的白色渺茫千里。 ————正是夏天。 结局终于在预定好的时间猝不及防的到来。 我们互相赠送毕业礼物,填写留言册,到最后,教室里的书本寥寥无几,空旷得让人心悸。赵扬送给我的诗词集被我郑重的收藏起来,扉页有他的字:赵扬赠黄大仙,苟富贵,莫相忘。我看着,又气又笑,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赵扬,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在无限美好的青春里。只是还来不及开口,就已经要分别。 记忆里明朗如玉的少年,微笑着挥手作别。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盛事。它从来没有开始,所以也不会有结束。 再见了。曾经年少的我们。 而最后那一天,大家将校服穿得整整齐齐,白衣黑裤,青春如歌。老师架好摄像机,背景是葱笼的夏天,橙红砖砌成的教学楼,熟悉的每一粒尘埃。悲伤浓郁,我们却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在晴朗的蓝天下,一,二,三。喀嚓。三年,在三秒的时间里转瞬即逝。 于是夕阳下,影子被拉长,再拉长。最后消失。 恩怨情仇,酸甜苦辣,从此都散落天涯。 "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 14岁的时候,我会因为生活中的各种琐事以泪洗面,哭泣不止。衣着简单朴素,常年套着校服,按部就班的上课,趴在桌上幻想明天。 16岁的时候,我没有再跟爸爸吵过架,对发生的一切都不痛不痒。 今年我已经25岁了。会化妆,穿高跟鞋,话语里频繁出现"从前""过去""曾经"。我很喜欢这三个词,却无关念旧。只是因为它们意味那些故事,无论是快乐,痛苦,哀伤,或者无以言说的一切,都是曾经,都是从前,都过去了。回忆让人沉浸,让人释然。也让人有勇气伸出双手去触摸明天。 而我始终记得,2008年8月24日,冥王星被永远从太阳系除名,太阳系从此只有八大行星。它们依次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唯独没有冥王星。 行星将哭,但未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