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

　　 他忽而梦醒，院外海棠花落了一地，原是春风到访，遍翻书信，尤似故人。——题记
　　这是来这的第几年？书生看着洗得发白的外袍，抿了口酒，忽地想起故乡的春天，此时，那里应是一片姹紫嫣红。当年，鲜衣怒马，书生也不是书生，万丈红尘皆在马下，意气风发。
　　只是，如今呢？明明就是几年前才发生过的事，想来却像发生在上辈子。
　　书生叹了口气，又斟了杯酒，向着空气一敬。海棠花又开了，你们看到了吗？他低声问道。
　　无人作答。　　　　……
　　下雨了，书生起身想关上窗，不成想，有人叩响院门。书生便急急拿上伞，踩着一地落红，他想，或是无处避雨的路人吧。拉开院门，他愣住，雨里的人没有伞，眼神清亮，尽管衣冠尽湿，仍不显落拓，自是有清贵之气。　　　但是，他还是不可置信。
　　＂你怎来了？＂
　　雨中青年有些迷惑：＂怎么，你认得我？＂
　　书生连连摇手，否认道：＂不认得，只是你长得想一个故人。＂
　　＂那这个故人，一定也像我这样潇洒。＂青年笑起来，＂我能讨杯酒喝吗？虽然我没喝过，但是这酒真香。＂
　　书生觉得自己一定疯了，但还是将人引进屋中，挑出一个酒杯，诚惶诚恐地将酒斟满，递到那人身前。他的这套酒杯，是来此后专门找人做的，在酒杯下，撰着故人名姓。
　　青年接过，一饮而尽。
　　＂好酒，这些年我游遍名山大川，此酒可为上品，就是不知出自谁家？＂
　　＂此酒名为‘辞故’，告辞的辞，故人的故。＂书生笑着，＂以后想喝可以常来啊。＂
　　青年刚想应下，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只能叹气：＂算啦，今个我已算是偷跑出来，能饮得好酒，此行不亏。＂
　　＂无妨。＂书生并没有失望，＂雨未停，你急着走吗？＂
　　＂嗯。如果时间再长点，你定是我此生知己，好酒为证。＂青年大笑，＂走了，别送。＂他便兀自出门去，速度极快，待书生追到门前，已不见人影。
　　书生呆呆站着，直到一双绣着红莲的鞋出现在眼前，他抬眼，来人是个女子，撑着伞，一身白衣，有些局促不安。
　　见他抬头，女子怯怯说道：＂这位郎君可否赏杯酒暖暖身子？＂
　　书生不敢置信：＂小离？＂
　　＂啊？＂女子疑惑，＂奴家非是‘小离’，郎君可是认错人了？＂
　　这……
　　书生隐隐有个猜测，大胆而荒谬。
　　＂行的，你先等着，我去取。＂
　　又是一个无人用过的酒杯，书生斟了酒，稳稳端到门前：＂你为何向我讨酒喝？不怕我害你吗？＂
　　＂身世如浮萍，何来害怕之说？＂女子苦笑，＂奴家看郎君面善，斗胆多问一句，郎君可知如何去北城？＂
　　＂你为何要去北城？＂
　　＂奴家……奴家答应了一个人，如果走散了就去北城寻他。＂女子眼圈微红，＂可走了这么久，奴家都没找到北城在哪，奴家怕他等不及，先走了。＂
　　书生沉默许久，最后接下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女子半天等不到回复，以为没希望，正准备走，听到面前人说：＂北城啊，你已经到了，不用再走了。＂
　　＂真的？＂女子一下精神起来，＂他说他会在门前种一颗海棠，若我春天来了，能看到像云一样的花树，那我先去寻他了，谢谢郎君！＂说罢，转身匆匆离去，书生远远听见她说：＂可是，海棠花是什么样子呢？＂
　　＂我院里，就是海棠花啊……＂书生喃喃道，＂你可曾看到？＂
　　书生紧紧握着酒杯，直到女子身影不见，才敢转身，眼眶酸痛，终是未曾落泪。此刻天色已暗，书生发现屋内已经有人点了蜡烛，有一老者举着他刚写下不久的半阙词，轻轻念着。本是足够诡异的场景，书生却坦然了，他理了下衣冠，走进屋。
　　＂老师。＂书生说。
　　老者听到，抬头瞅着一身旧衣的书生，随口道：＂颜家小子，这是你写的？＂
　　＂是，老师觉得如何？＂书生恭恭敬敬站着，万般心绪，面上越发平静。
　　老者摸了摸胡子，大笑。＂小子，你这水平远不如你酿酒水平一半啊啊。＂
　　＂老师莫要取笑学生了。＂书生放下手中的酒杯，从那一套无人用过的杯中又取出一个，满满一杯＂辞故＂放在老者桌前，＂老师，请。＂
　　＂嘿，这么多年，也就你记得我这点爱好。＂老者喜出望外，＂颜家小子，你记不记得那年，怀明酿的那杯‘长记’？我这辈子，从未饮过比它更好的酒。＂
　　书生轻笑：＂那您尝尝这杯？＂
　　老者半信半疑，清酒入喉，却是意外的寡淡，细品又带着清苦。
　　＂不及。＂老者放下酒杯，＂但是，我甚是喜欢。此酒可有名字？＂
　　＂辞故。＂
　　＂好一个辞故。＂老者眼神悠远，＂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怀明走出来了没有，颜家小子，你知道怀明现况吗？＂
　　书生满心苦涩，最后只化成一句：＂不知，这么多年了，我未曾见他。＂
　　＂也罢，若你有日见到他，跟他说，老师对不住他，那天不该说他，除了酿酒无一是处。＂
　　＂好。＂
　　说罢，有风吹来，蜡烛不禁风，闪了下便灭了。书生久久不动，一片黑暗里，悲怆涌满心头，眼中却是干涩，想哭却不得哭，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咬住嘴唇，直到嘴中有了淡淡的血腥气，万籁皆静，只有他独自沉沦。
　　……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一身酒气，早春的风还是有些微凉，东方鱼肚白。原是昨日忘记关上窗户，书桌上送不出的信被风吹了一地，书生起身拾起散落的信。
　　知己，红颜，恩师。来来回回，全都是写给这三人的信。
　　他本是颜家次子，颜清明，字怀明，擅酿酒，因家道没落，迁至北城。曾有知己，以酒相交；曾有红颜，以花相记；曾有恩师，深恩难报。后来，他们变成了酒杯下不可告人的名字，那套酒杯也有个名字，铭心。
　　他依稀记得梦里有人来过，喝过酒便不见了，来俩往往，皆是故人，皆不似故人。又是一缕春风扫过，他自嘲地笑道：＂原是春风到访，遍翻书信，尤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