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向窗外望一望

　　早晨七点多，窗户外面响起了公交车的轰鸣声。睡梦中的老张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公交车开进小区里，大早上让不让人睡觉了！＂老张愤愤地躺在床上生闷气。过了几分钟，相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不让老子睡觉，你也别想好好过！＂老张刚吼完，紧接着隔壁传来了一阵哭声——老张的外孙女醒了。
　　要是在以往，心疼孩子的老张肯定会一激灵地蹦下床，冲到隔壁屋去哄外孙女。但这次，他头上青筋凸起，握紧了拳头，坐在床上半天没动。过了半天，他恨恨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很不巧，老张正好看到一辆公交车停在楼下——准确地说是停在他家的窗户下面，司机正蹲在车旁抽烟。老张顿时火冒三丈，随手抄起门边的一把锤子往楼下冲去。
　　＂起来，小区里是你抽烟的地方吗？疫情期间不戴口罩吗？你得了肺炎传染一小区？＂司机向上瞥了老张一眼，没说话，继续蹲在地上抽烟，还又拿了一颗别在耳朵上。这下老张彻底火了，＂该死的，你今天不要走了！＂说罢，老张举起锤子狠狠的砸在了车玻璃上。＂哗啦＂一声，公交车的前风挡碎了一大半。蹲在地上的司机吓了一跳，报了警，警察将老张带回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老张是一言不发，一个劲的说头疼。民警给了他一颗布洛芬，老张才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向警察交代。
　　·· 老张今年五十九岁，是市公交集团的退休职工。几年前老张的妻子和他离婚后，他便把精力全部放在了工作上。本来老张下决心想＂站好最后一班岗＂，为自己三十多年的公交生涯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谁也没有想到，2020年初疫情的突然袭击让老张的这个梦想破灭了。领导担心老张年龄大，抵抗力低，让他提前退休了。不仅如此，疫情还给老张带来一个更大的烦心事——老张的女儿是医院的医生，除夕夜接到紧急任务支援武汉。老张的女婿在国外出差一时赶不回来，他只好担负起了照顾外孙女的任务。
　　老张是个喜欢小孩的人。老张的爱人原来是一位幼儿园老师。那时候幼儿园不能住宿，有时候家长有事没能来接孩子，老张的爱人便把孩子接到家里来看一下。4、5岁的孩子经常又哭又闹，但老张从不埋怨，下了班就回家帮忙看孩子。老张是个贫嘴的人，当公交司机不能说话，他就回家后给孩子们讲故事，倒也是自得其乐。
　　十年多以前，老张在工作时遇上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大货车撞上了老张驾驶的公交车。那个年代还没有寄安全带的习惯，老张被撞出了车厢，狠狠地摔在了水泥地上。万幸的是，老张没有生命的危险，但是冰晶摔倒了脑袋，也有可能是惊吓过度，他落下了神经衰弱毛病，噪音太大的话老张就睡不着觉。不过老张当时没有想太多——毕竟他最关心的是这毛病会不会影响他开车。得知他可以继续当司机后，老张长舒了一口气。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年。
　　平日里老张住在萧山的郊区，那里远离主要道路，很少有车辆经过，老张的生活也还算平静。疫情开始，老张的女儿临去武汉前把老张接到城里的楼房住，嘴上说是不想让女儿去农村，其实是担心疫情导致农村物资供应处问题，老张的生活受影响。老张明白女儿的好心，便同意了。第一次住进楼房，老张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发现了个大问题——楼下小区内是个公交站，公交车会在这里停一会再发车。不少司机为了省事，不喜欢在这短短几分钟的休息时间关闭发动机。＂这帮年轻人，真能浪费国家的资源！＂老张总是站在窗口暗骂。更糟糕的是，公交车发动机的噪音加上外孙女的哭闹声让老张犯了老毛病，弄得他寝食难安。就算他喜欢孩子，也无法忍受孩子的日夜吵嚷。老张经常觉得委屈——要不是这场疫情，就没有这些事情了。他总觉得除了那些患者和向她女儿那样的医护人员，他就是被疫情影响最严重的人。终于在老张搬进来的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他爆发了，他举起锤子砸碎了公交车的玻璃，被警察带进了派出所。
　　老张接受完审讯，咬着牙小步踱出了审讯室。在派出所被关了半天后，民警告诉他，因为他主动交代态度良好，且赔偿了公交集团的损失，可以出去了。老张赶紧给民警陪笑脸道谢，民警婉拒了，要他多向窗外望一望，关心关心疫情大事和英雄事迹，提高自己的觉悟。
　　老张走出派出所，心里一直打哆嗦——毕竟刚才差点晚节不保。但他又对民警的话不服气——他觉得该提高觉悟的人不是自己。他想换一种方式解决问题。第二天，老张在手机上一笔一画的写出了几百字的信。他不懂上网信访，于是通过老同事的关系把这要求公交车不要进入他的小区的信发给了公交集团的负责人。
　　果然，一天后，负责人亲自给老张打电话约他见见面，见面的地点就在公交集团的大楼，这是老张过去经常出入的地方。老张扒出了以前的制服，到干洗店让人熨了一遍。第二天一大清早，老张穿着笔挺的制服来到了负责人的办公室。
　　刚一走进办公室，老张就愣在了哪里——这位负责人是他学车时的金师傅。虽然叫师傅，但这位师傅仅仅比老张大了一岁。看着自己当年的师傅已经高升，老张有点局促地不知该不该坐。
　　＂坐下吧＂。金负责人笑着开口了。＂叫我老金就行了＂。
　　＂老…老金师傅好…＂。老张小声说。
　　＂我听说你前几天把公交车砸了？怎么砸自己饭碗啊？＂
　　听了这话，老张的脸一下就红了。但他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他清了清嗓子说：＂师傅…啊不，领导啊，您知道我的毛病，公交车每天在我家楼下，我睡不着觉。＂
　　＂你的信我早就看到了。疫情期间有的小区出现了新管病例，已经封路了，所以公交车才临时在你们小区那里设站掉头，还希望你理解一下啊。当然，有些司机的操作也有不当之处，请你谅解下＂金负责人和颜悦色地说。
　　＂那不行，不能影响我休息！您可以让调度人员可以研究一下，让公交车去别的地方掉头嘛！＂老张看自己的诉求被驳回，开始着急了。
　　正在这时，金负责人的手机响了。＂稍等我接下电话，你再想想有什么想说的。＂老张一时间慌了神，不由得向窗外面走思。透过窗户，老张看到紧挨着的另一栋楼的一间办公室只坐了两位的工作人员，在他们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城市交通图。他们不时地看向地图，又看向电脑屏幕，还接听电话，一副很忙碌的样子。
　　正当老张看的入神的时候，金负责人回来了。他看见老张透过窗户望着隔壁的调度中心，会心一笑，坐到了老张的面前。
　　＂老张啊，那是我们的调度中心，你不认识啦？＂
　　＂认识认识，但是…现在调度中心怎么这么忙啊？＂
　　＂现在疫情期间嘛，为了避免车厢拥挤导致交叉感染，公交集团加开了很多车次，很多调度和管理人员都到一线开车了。加上现在大理复工复产，很多非绿骂乘客从火车站出站回家，为减少他们乘车的风险，咱们开行了专线巴士，需要根据乘客的需要不断滴调整线路走向，调度人员自然十分忙碌了。他们两个人已经一上午都没有休息了。＂金负责人诚恳滴说。
　　听到这里，老张像小学生一样低着头默不作声，表情渐渐变得难堪。他开始懊悔自己砸公交车的行为，懊悔自己打扰公交集团繁忙的工作人员，更懊悔自己没有多向窗外望一望——望一望身边的人为了抗击疫情做出了多少牺牲和贡献！跟他们的牺牲相比，吵了点又算什么呢？
　　回到家里，老张打开了窗帘，向窗外望去。老张看到小区里的社区工作者仍然在尽职尽责地查码测温，但行人比过去几个月多了起来，人们的表情更加轻松，老张也不由得跟着舒展了眉头。这时，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车停好后，司机组织车站乘客出是健康码上车，随后又发动车子消失在了路的尽头。看到这一切，老张觉得平日里难以忍受的发动机噪音也悦耳起来。老张想：几个月来中国在疫情的笼罩下非但没有被击垮，而是涌现出了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模范人物。如果我能多向窗外望一望，看一看社区工作者和普通百姓为抗疫而不懈奋斗的奔波的身影，我怎么会为那一点小小的噪音而气恼呢？几个月来，公交车到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乘客也越来越多，这不恰恰说明了社会各界为疫情防控付出了巨大努力，疫情防控卓有成效，日常生活正在恢复正常吗？老张竟然开始盼望着公交车的到来了。
　　夜深了，老张关上了窗帘，带上了白天准备好的耳塞，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里，老张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向外望去，看到了高高耸立的黄鹤楼，看到了飞架南北的长江大桥，看到了华灯初上、游人如织的武汉…老张向下探了一下头，看到了一家医院，竟然在一间窗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和其他医护人员刚刚送最后一位病人治愈出院了，正准备收拾行李回家…
　　‘嗡嗡…＂老张被手机震醒了，是一条女儿发来的短信：＂爸，我已经完成任务返回杭州了，快看电视，正在直播我们的欢迎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