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无期

　　手机一震，差点从床上滑下去。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慵懒地摊开四肢。灰色的雨幕刚刚裂开，一缕阳光透出，像深海里潜行许久的人浮上水面深深呼吸。
　　＂饭饭，下午一起回初中吗？＂
　　＂好的，在哪见？我去约叶晨，一起去吧？＂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很热情。
　　2019年的暑假，显得无比漫长。开头的几天连着都在下雨，最近放晴了却还闷热，让人感觉陷在一个潮湿而粘腻的环境里，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我开始厌倦这漫长的没有学业压力的假期，一如厌倦我的生活。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重复与昨日无异的惯例。若能够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的来袭。＂我的手指在《人间失格》的书页上划出一道伤痕。我不习惯用书签，尽管这样会让我常常拿着书翻来覆去，像个疯子一样在阳光下寻找一道熟悉的透明伤痕。
　　＂你到了吗？玺哥已经到地方了。刚刚打你电话怎么没接？＂
　　＂哦哦，不好意思，刚刚手机静音。＂
　　我抬头眯着眼睛四下张望，看到对面的三年不见的男孩，他对上我的眼神的时候，羞涩地笑了笑。他穿着灰色短袖，经历了变声期，声音从那种稚嫩的沙哑变得有磁性了些。他可能长高了，但还是没比我高多少。想起初中那时候我们也是基本能平视对方的，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那种高个子女孩。
　　＂哎今年高考这么难啊。估分了吗？你学文对吧？那我们可就别对答案啦。不过你应该很巨啊。平时都能考到600分吗？＂
　　天空湛蓝，树影婆娑，他的话还是很多，只不过说话的时候不再看我的眼睛。我的目光飘飘忽忽地，跟着他滑向对面的补习学校大门，看着那些推着自行车推推搡搡跑出来的孩子。
　　我想起初中放学的时候，我和玺哥还有叶晨，冉冉也经常这样推推搡搡地跑出来，说着对方的八卦，对着某一张无名试卷的答案，一路嘻嘻哈哈。然后我突然发觉大家都跑远了，握着自行车车把愣在那里，周围空无一人。好在最后，那只是一个梦，让人浑身冰凉地惊醒。
　　围绕着成绩尬聊了一阵子，刚刚给我发信息的森到了地方。他和我们不同，今年没有高考。他在国际部读书，很快就要出国深造。
　　玺哥和森勾肩搭背，我也不清楚他们多久没见了。
　　我们进校门以后，很快在二楼碰上了叶晨和冉冉她们。她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饭饭，真的好久不见了呀！＂
　　＂我天，你怎么瘦那么多！＂
　　＂怎么减肥的，能说说吗？＂
　　我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感觉嘴角僵硬得几乎裂开。＂不是减肥是生病，高三上学期经常犯胃病。＂
　　只有前半句是真的。
　　她们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语气似乎多了一种小心翼翼。很快这个话题就被扯开了。
　　六七个同学去找当时的班主任。在她的班级门外，我们站定，朝里面招手。班里坐着的学生看到我们，隔着玻璃窗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起哄叫老师出去。
　　老师看到我们面露笑容，拿出一个巨大的本子：＂上面写着你们中考前给自己定的目标呢！＂
　　＂我靠，我居然写了考985大学，哈哈哈。＂森捅着玺哥的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写了哎。真是打脸啊。＂
　　一帮人七嘴八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我扫了那本子一眼，并没有兴趣知道自己当年写下了什么目标。说实话，我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那个稚嫩的，热烈的，兴奋的，充满希望的孩子，早就死在了玻璃窗的那一边，连同时光一起。
　　正当大本子在我们手中传递的时候，下课铃响了。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初三的学弟学妹疯狂地撕起了书，片片碎落的纸页雪片一样风中凌乱，到处都爆发出欢呼，倒真像狂欢。森和玺哥惊叹：＂现在的初中生比我们那时疯狂啊！＂一边不失时机地拍着照片。我们也掏出手机拍了段视频。
　　和玺哥他们分开后在学校游荡不出十分钟，一个保安过来，严肃道：＂校长要见你们。＂显然保安大叔人还不错，提前告诉我们校长要查我们这些返校高考生的手机，要我们删掉拍学生撕书的照片和视频，以免＂有损＂学校声誉。
　　＂这些孩子，还反了！＂
　　＂以往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啊！＂
　　＂肯定又是有人带头嘛，那一两个害群之马…我看七班学生就是最早闹起来的，成绩垫底还一天到晚多事…＂
　　我们几个被像犯罪嫌疑人一样推进校长办公室时，老师们正议论纷纷。看到我们，校长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回校来看老师，我也不想扫了你们的兴…但你们肯定不会想坏了学校声誉…手机能给我看看吗？＂
　　冉冉她们把手机翻出来。我浑浑噩噩地看着那个老头，只觉得他的头比以前更秃了，像一颗油光发亮的卤蛋。
　　＂你呢？手机？＂校长锐利的眼神对上我。
　　我很不爽。莫名不爽。我没有伸出手，挑衅地看着他，短发挡住我的眼睛，让我显得很像一个不良少女。沉默横贯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像是一层一点气泡都没有的膜。叶晨冉冉她们紧张地看着我，仿佛我的眼神是一把刀，就端端抵在那个光头上一样。我几乎要笑出声了。是的，范竞怡，那个从前你们中最乖最怂的女孩子，现在变成了最冷漠最生硬的那个。
　　我伸出了手，麻木地看着那个老头翻着我手机上的图片。什么都没有。没错，在我删除了那条撕书的视频以后，图库什么都没有。他不死心地看着我，反问：＂你今天没拍其他照片？＂我没回答。没什么回忆可留。
　　显然玺哥他们也遭遇了类似的盘问。校长在筛查完所有人的手机之后就赶我们离开了。几乎算是不欢而散。
　　＂真是的！本来也没打算发出去啊！＂叶晨抱怨。
　　＂切，他以为我删啦，其实我还留着呢。＂冉冉做着鬼脸。
　　＂就很不巧。＂森揉着头发叹气。
　　我一路沉默。其他人注意到我的沉默，大概感到有些不安。叶晨提议，＂我们合照吧！＂
　　好啊。剪刀手，比爱心，嘟嘟嘴，露齿笑。什么都没有合照简单了。我不喜欢太专注于拍照，感觉有一种令人厌倦的刻意。但看着其他人兴奋的表情，我实在做不了这个破坏气氛的恶人。
　　我经常讨厌自己突然袭来的情绪，无端觉得矫情造作，觉得悲喜渺小，毫无必要。事实的确如此，我算是个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感兴趣的人。我反省自己冷漠麻木的生活态度，反省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比如连自己心中这种复杂情绪都无法清楚表达的无能。
　　合照结束，冉冉说：＂我们去喝奶茶吧，我请。＂
　　＂啊抱歉我有事失陪了。＂我朝所有人笑笑，挥手，转身。
　　＂饭饭，＂叶晨在身后叫住我，＂开心点。＂
　　＂好。＂我真诚地对她微笑，接着落荒而逃。
　　对不起，那是不可能了。今日一见，她们的确还如从前一般光芒万丈，温暖，热烈。就像她们经常晒在空间的照片一样，两个人露出明媚的笑容，像清晨饱满的朝阳。彼此之间的距离和风景都刚刚好，第三个人甚至呼吸都会破坏此间的岁月静好。
　　只有我永远停在了原地，就像许多年前推着自行车的女孩，张皇无措，四野寂静。
　　前几天去看《最好的我们》，看到耿耿和简单对着荒野喊＂要永远在一起＂，余淮说，＂傻。怎么可能永远在一起。要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在一起！＂我笑出了眼泪，怎么可能永远在一起。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黄昏一寸寸抵达城市的心脏，我默默坐在废弃的广场上，脚下轻轻一蹬，破旧的秋千就荡了起来，吱吱呀呀的，链条散发出铁锈的味道。灰尘腾起，在夕阳的余晖里氤氲散开。我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年的林荫路上，我们放肆奔跑，耳畔有风声凛冽地回响。
　　秋千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倒影一次又一次刺穿我的身体。心里空空的，就像一场热闹的狂欢过后，悄然袭来的寂寞。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和一帮同学一起去看了韩寒的《后会无期》。结束了以后我好像完全没懂，只记得那次的大桶加奶油的爆米花特别好吃。我初中又想起来这部电影，认定韩寒还是当一个作家比导演更好。
　　嗯，我现在又想起来了，我初中时候肯定还是没懂这部电影。而且以上的内容和电影毫无联系。
　　只是突然记起那句台词，就像某年某日你走在商场里，突然被一首背景音乐击中心事。
　　＂我们听过无数的道理，却仍旧过不好这一生。告别的时候，要用力一点。再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