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上弦月高挂在绿意阑珊处。浓郁的夏风淌过树梢，流向小路的尽头。
　　路上的独行人取下掩面的斗笠，又作蒲扇般上下挥动，也难化开这热意的黏稠。
　　另一只空闲的手伸向袖袋拍了拍：还好，东西还在。只是…… ＂南国都是这般闷热的吗？＂听着耳畔知了的夜吟，那人喃喃似呓语。
　　＂或许，但总好过夜半戴斗笠吧？＂清朗的人声自后方传来，惊得她冷汗乍起。
　　她名宴月，在燕虚山安稳当了十八年道士后，今夜顿悟了何为＂暗藏杀机＂。夜半无声处，那人竟悄然近身！宴月修道多年，耳力早已过人，师弟在偏僻庖厨偷吃，几粒花生米她都清楚，但今夜……看来此人道行在她之上。
　　不过鼻翼翕合间，腰间的剑亦已自鞘中拔出，并稳稳搭在了后方声源的要害——脖颈处。
　　思想与行动必须同步，不然就凭她那神飞天外的爱好，坟头早已草长莺飞了。
　　之后，便再次陷入了转身或戴回斗笠的思想挣扎里。刚刚出剑是被千百次险境淬炼而成的本能，但她一时也拿捏不准这后方人的来意，若是贸然露面，先不说师父会头一个跳脚，再者…
　　还未待她絮絮叨叨思考个所以然来，那人又开了口：＂半天不回身，莫不是怕了不成？＂
　　宴月转身抬头，＂你才胆小＂几个字皱皱巴巴挤在眉间。
　　＂哟，是你！几年不见长得更人模人样了嘛！当得起一句人如其名！＂看得出他是真的开心，胡茬脸褶跟着笑声上下抖动，这独自的熟稔寒暄，教宴月更感古怪与戒备。
　　＂多，谢，夸，奖。＂声儿顺着气儿从宴月牙齿缝里钻出。只是，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般＂妙语连珠＂的故人！正欲不顾山门道规，先削这＂故人＂两刀，却忽觉颊上飞来几丝凉意——竟然下雨了。
　　余光斜上天边，才发现满天星斗已沉入暗云中。连绵的雨丝缠着指尖滑下，将暗金的剑穗浸湿成绺状。方才的腾腾热气不知何时消去的，宴月只觉神清气爽，好似闷着她许久的蒸笼，终于揭开了盖子。
　　可对面的人好似闷习惯了一样，并不在意这片刻的凉爽。她更在意的，是：＂诶呀，下雨了。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雨？＂
　　宴月的理智被和风细雨拉回，忍下了白眼朝天阙的冲动。
　　而后抬手戴上了斗笠。
　　＂……哈哈哈哈别这么戒备我嘛！不然我会伤心的。小月月你怎么忍心？＂燕平王朝绵延至今，已二百三十岁春秋。
　　但如此没脸没皮的主儿，定是亘古未有。
　　宴月腹诽间，那人又平地起惊雷：＂况且我已跟你一路，若想除你，何必此刻？＂
　　＂！！！＂惊疑不定间，宴月仍是收了剑。只是周围的雨丝中，似又裹挟了新的刀光剑影。
　　那人恍若不觉，依旧笑得开怀：＂今夜你有要事，若淋成落汤鸡，办事也不方便吧？我晓得前头有座亭子，不如先去避一避？＂
　　……今夜当真精彩，连着心也在胸膛与嗓子眼间跌宕起伏。
　　不过……他知晓我今夜有要事？还特意提到了那座凉亭…之前师父曾叮嘱她来这落雁山的亭中寻人，而此刻离这目的地仅几步之隔…难不成…他就是师父说的那个人？
　　正欲出声询问，对方又用句＂先躲雨＂将他堵了回去。无他法，宴月只得跟着他走。
　　终于见到了那飞檐翘角的凉亭，只待对方左脚堪堪跨上前阶，宴月便开口了：＂你就是燕虚山无稽道长的挂名弟子——听松吗？＂
　　当今的富户豪绅，会以族中子弟的名义，向附近的道观佛庙捐＂香火钱＂，并恳求对方将孩子的名字记入其门下，美曰＂挂名弟子＂，以祈求神佛的保佑，一世平安享乐。若谁得了某位高僧道人的眼缘，还会象征性地将其收入门下，三五不时地亦有辟邪桃符相赠。听松便如这般挂在了宴月的师父门下，而她此番前来亦是为赠其桃符。
　　只是这次的桃符究竟有何玄机，师父竟会叫他来送。
　　宴月已闭关三年了，今日是出关的第二天。
　　师父也不怕她迷路吗？他可三年未下山了。
　　何况送桃符而已，为何非得趁夜而行？
　　宴月忽觉此中的疑点有些多。
　　＂天可怜见的，那你可要在雨夜苦等了。＂嗯？＂方才，须臾的沉默竟拉远了宴月的思绪，
　　此刻对方的突然回答，倒叫她不着头脑。
　　＂我说，＂那人转身望着宴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看来，你要多等一会儿了。＂＂！那你刚刚……＂＂因为我是她爹哈哈哈哈哈！！走了走了后会有期！＂
　　说罢便足尖轻点，眨眼间，衣角已隐入了这浓稠夜色中，不见踪影。
　　＂？？？＂ 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宴月已是半点脾气都无，只觉长夜漫漫，什么妖魔鬼怪都出山了。而刚刚这人，定是他们的山大王。
　　之后的凉亭又陷入了沉默。只是这沉默中似又包了团火，燎得她心烦。
　　江南的雨最是恼人，淅淅沥沥，挠的宴月愈加急躁，下意识摸了摸袖袋，才冷静了下来。
　　这下岂止冷静，她冷汗都要如雨下了好吗？之前放于袋中的桃符，此刻已不翼而飞了！
　　＂丢了？不会吧？＂站在窗前喂着鸽子的白须长者慈眉善目，语气温和，好似正和什么人飞鸽传书。此人便是宴月的师父——无稽道长。
　　＂弟子无能，请师父责罚！＂宴月自燕平边境处的落雁山赶回燕虚，已是日上三竿。虽然相距不远，但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误了些时间。此刻她正跪于无稽道长寝殿外，等候师父的发落。没成想出关后的第一个任务，竟被自己搞砸了。哼，同那山大王纠缠太久，未曾注意过桃符的异样。只是，桃符究竟是何时掉的？在与那人相遇前，那桃符都安睡于袖袋中，莫不是……
　　宴月正思索间，斜前方再次传来了无稽道长的声音：＂可是……听松刚刚传书说，他们已收到桃符了啊？＂
　　宴月猛一抬头。
　　只见师父手中的布帛上，一行字舞得游云惊龙：＂师父：桃符已由父亲代收，多谢师父。代我谢过宴月了。　听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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