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到世界去
　　一辆二手的福特汽车行驶在科特卡的城郊公路上。雪是今天早晨停的。两边的森林，成片成片的桦林和挪威云杉，每一个枝丫的空隙都堆满蓬松的雪粒。公路免不了有些打滑。开车的女人握住方向盘，在恰当的时机微微地左倾或者右倾。她是个硬朗、高挑的女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
　　＂我们还有二十英里。＂她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你还能忍受得住吗？＂
　　＂不用管我。＂后座上的青年女子捂住小腹嘟囔道。
　　她叫劳拉，是约恩苏大学生物学系的学生。开车的女人，汉娜，是她的母亲。
　　汉娜是个离过婚的女人。
　　两个月前，深秋里的落叶阔叶林还要落未落，空气湿冷的时候，劳拉收到了一封来自科特卡的信件。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劳拉；
　　听你爸爸说，你即将去多伦多深造。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呀（由于情绪太过激动，我竟然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可我想今年你能不能尽早来看看我——让我们娘俩儿再多呆一会儿吧。我在科特卡，并且还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了。我们圣诞节前一周见。
　　你的
　　汉娜
　　信的末尾附有一串地址。劳拉把信反复读了几次，她无法不感到疑惑。因为从信的语气来看，母亲完全洋溢着一种少女式的娇羞和热烈，一改她平素的冷峭淡漠。劳拉如期来到了科特卡。她按照那上面的地址，寻找到一处逼仄的公寓。她按响门铃，叮咚，叮咚。铃声中，汉娜翩然出现。一件混纺羊毛料的藏蓝外套，自由宽松的长裤，还有一条jorya的腰带。多么简约得体的剪裁呀，这还是那个每天在家里拖地板、打扫花园，守在炉子旁烧水，面无表情而内心焦躁的汉娜吗？劳拉的疑虑成了真。她结结巴巴地向自己的母亲打了招呼。
　　汉娜把劳拉抱在怀里，吻了吻。手臂松开后，劳拉可以看到汉娜的神情。她的神情现在多了一种安详的意味——那种由于内心的焦躁得到平息的安详。
　　在她身后的室内，杂志和白纸堆成的小山巍峨耸立。
　　＂我找了份室内设计的工作，每月有一万的薪水，不算太多。足够我在市区内租一套廉价的公寓，＂她深刻地记得汉娜是如何老练地把女士香烟搭在关节间微眯双眼的样子。＂我不喜欢住在市区；所以一有空，我就回你外婆在乡下的老房子。＂
　　汉娜所说的＂乡下的老房子＂，正是她们此行的终点。似乎，那老房子一直停留在夏日浓密的绿荫里。有亮白的屋顶、回廊、墙面，还有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外婆。
　　外婆三年前就去世了。外公则在劳拉出生前便离开了。家里的人说外公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你不觉得，一个人太孤独了吗？＂劳拉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是有你吗？＂
　　＂我？＂劳拉摇头：＂我不算。＂
　　汉娜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劳拉。她没有说什么，继续开她的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爸有时候会来，不过我们只谈你。事实上，除了你，我和你爸也就没别的共同话题了。你肯定也明白，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你父亲嘛……＂
　　父亲身材肥胖，红光满面的脸总流露出一种古怪而严肃的神情。你以为他和你较真，可是下一秒，就摸一把你的脑袋，笑嘻嘻地逃走了。父亲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尤其乐意迁就镇子上的那些青年男女，哪怕他们不怀好意地捉弄自己。他爱和年轻人们待在一起，比如结伴唱歌啦，跳舞啦，到公路上晃荡啦。
　　当劳拉要去读大学时，父亲竟哭得跟泪人一般，掏出帕子磨蹭自己的脸。＂劳拉，劳拉，你真的决定了吗？那么远——你来回一定不方便啊。＂他的挽留如此脆弱无力，不像汉娜。汉娜默不作声地帮劳拉打点行李，双肩马不停蹄地耸动，如投身于最后一场战役。
　　父亲爱讲故事，尤其是关于远航的故事。他常常绘声绘色地描述，傍晚时分港湾里如何密密挤挤地泊满归来的船只；水手们如何向餐馆的女招待吹口哨献殷勤等等。他特别提到一条名叫＂到世界去＂的船。
　　＂你再也不会见过比它更好的船了，它是海域上无可争议的主角——＂他说到＂主角＂，友善的眼睛焕发了光彩。
　　＂我知道，我知道！＂劳拉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它用玛瑙装饰桅杆的顶部，用翡翠镶嵌船舵；它载满了东方的香料、茶叶，以及黄金……不是吗？＂
　　＂小家伙猜错了。＂父亲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托住劳拉的脸颊。
　　＂那条船生来就很美。＂他说：＂你见过白天鹅吗？白天鹅在春天的池塘里仪态万方地游泳，它明白自己有多么高贵，不需要弯下脖颈低头去查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那条船也一样。你只要看见它——那雪白发光的帆，等火红的太阳沿海平面那么一喷——我们的白帆就‘咻’地一声扬起来了。船身上的那几个字母，便跟着生光——＂
　　到世界去。
　　劳拉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的声音激动到无法抑制住颤抖，如果，如果她抬起头的话，一定还可以看到父亲那张脸涨得像苹果一样红，眼睛里燃烧着生动的神采。
　　＂可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啊。＂
　　＂善良，＂汉娜品咂着这个词，＂你会这样去形容他。＂
　　＂好吧，＂她说：＂你爸确实很好。可是——可是，他太不合时宜了，劳拉，你懂吗？＂
　　汉娜把＂不合时宜＂咬得很重。
　　劳拉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肯放弃，并反问道：＂怎么个‘不合时宜？’＂
　　＂如果一个孩子，表现得像那样，人们会认为他恰如其分。而你父亲，＂汉娜说：＂他要再像个孩子的话，就会被冠以愚蠢了。我没有指责你父亲，如果真的要怪罪谁的话，那就只能怪我是那一类人——代表着最大多数、在意着最大多数的那类人。＂玻璃窗外陆陆续续地闪过结冰了的湖面，以及湖岸裸露的灰黑岩石。那些岩石坚硬、沉默，上面的每一道槽痕似乎都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白垩纪。汉娜把汽车停在马路的拐角边。在马路的右手旁，有一条上坡的小路通向半山腰的平台。
　　＂多新鲜的空气呀。＂车门后探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姿。她理一理衣服，准备走上小路。
　　＂劳拉，我们已经到了。＂
　　＂劳拉，你快出来呀。＂
　　劳拉只是坐着，一动不也动。
　　＂怎么啦？你又不舒服了吗？＂
　　＂妈，父亲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她突然冲出来朝汉娜不顾一切地大喊。
　　汉娜，现在我们将要捕捉汉娜的神态变化。她先愕然，而后，开始不断地深呼吸，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嘴唇也抿得越来越紧；她在试着平复，试着克制；但是没用。很快，就像丛林里凶猛的狮子试图用专横掩盖受惊的窘态一样，汉娜的嘴角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调，激切地下达命令：＂闭嘴，是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讲话。＂
　　闭嘴。
　　劳拉被击中了。她虚弱地看了一眼她的母亲，汉娜。她刚才向她傲慢地宣扬，她那么多年的对立、反抗，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劳拉还是无法脱离她的母亲。
　　劳拉的反抗，一直贯穿了她整个的青少年时期。
　　小时候，汉娜会给她梳那种香肠般臃肿的卷发，让她穿紧绷绷的裙子，坐在同样装扮的小孩子中间。其他的小孩子都心安理得地享受母亲无微不至的服务，只有劳拉垂下头，为她自己，更为所有不知动弹的孩子而深感羞耻。她不能理解他们的服从，为什么要微笑着接受那些并不喜欢的衣服？为什么要假装可怜地依附在父母怀里以博得他们的欢心？她也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像蝙蝠那样伸出翅膀扑住她不透一点风？这种姿态，大概就是母爱吧。
　　母爱。一段时间内，劳拉听见这个词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陈腐的、愚蠢的、宠溺的旧世界？＂她可不要。为此，劳拉实施了两次出走。第一次，她偷跑到车站，随便跳上了一辆大巴车；谁知大巴车开到中途，出故障了，计划破产。第二次，也是她最彻底的一次出走，劳拉毅然地登上了去东边的火车。＂致力于建立起自己的学术生涯——＂她说。事实上，她也用自己在约恩苏出色的学业成绩证实了这一点。好让汉娜以为，她真的是为了学术，而不是为了躲避什么。
　　小径盖满雪。二人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走到了山间的平台。这儿是一片墓地，埋葬的都是附近镇子上的人。隔着一座座十字架望去，黄昏笼罩着不远处山脚的房屋、农场。劳拉跟在汉娜身后，缓缓走过这些十字架。
　　＂对不起……我刚才……＂
　　＂嘘。＂劳拉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摇摇头，示意汉娜不必再说下去。她一语不发地停在了两座墓前。其中一座墓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了，另一座则基本如新。
　　许多年了。可她一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外公和外婆仍然是有知觉的。他们静静地长眠于地下，等着谁来看一看——哪怕一眼都好。直到那时，他们的嘴角才会稍稍裂开，一道缝，对外面的人微笑。
　　＂汉娜，讲讲外公的死吧。＂劳拉率先打破沉默。
　　＂谁？＂
　　＂外公。＂
　　汉娜屏住了呼吸。
　　＂你，真想知道？＂
　　＂……＂
　　＂好吧。＂她如释重负似地长舒了一口气，＂劳拉，你一定记得你父亲常讲的那个传奇吧。＂
　　＂什么传奇？＂
　　＂就是，那条船。＂
　　＂是它呀，＂劳拉眨眨眼，说：＂里面对希腊英雄的故事的模仿可真不着痕迹。＂
　　＂只是老船长——你知道，从小到大，我不都喜欢他所设置的这个结局。我希望老船长最后活着回来。＂
　　在父亲的结局里，老船长撇开任何人，怀揣英雄主义的理想，试图独自驾船越过险恶的波涛，他失败了。他抱着自己心爱的船，那条写有＂到世界去＂的船，沉入了冰冷苍茫的海水底。
　　＂你信吗？它一个真实的结尾。＂汉娜一字一顿地补充道：＂老船长留下了一个女儿。她后来与老船长最信任的一个船员回到岸上，结婚生子，平凡度日。从此，大海便淡出了他们的生活。‘到世界去’，渐渐地，也罕被人提及。＂
　　＂那个船长，就是我的父亲。＂汉娜说。
　　灯火通明的火车车厢。一个鬈发的小宝宝好奇地伸出指头在白蒙蒙的玻璃上涂画。＂我和她去了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在那儿见到了外公出事的那片海。根本没有白帆和桅杆，只有一些装集装箱的货轮。我才明白，原来除了死亡，其余的不过都是父亲的臆想。＂劳拉对旁边的男子说。男子的鬈发浓密乌黑，下巴颔剃过的胡茬残留着淡淡的青色。
　　＂我们在那呆了很久。在那段吹着海风的时间里，我感到我和汉娜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什么变化？难说。不过我好像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正视汉娜，那个曾经我试图躲避的旧世界。那种心理的微妙……好比……好比你在经历了一次环球旅行后又回到了地球的这一端，你仍然站在起点上，但你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
　　男子耐心地等待劳拉说完后，把玻璃窗边的宝宝拉到劳拉怀里，然后起身去拿行李。＂我们马上要到了，＂他说，＂科特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