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如红棉

　　二月末或三月初的一天，我获得了生命。
　　我叫卓如，是一朵初绽的木棉。我生在校园里，广场上那棵最高的老木棉树最高的那个枝桠上。
　　南国温暖的早春里，老树给予我们养分，让我和我的伙伴们恣意生长。我们不敢自称芬芳，自诩娉婷，但我们会将天空翻过来看。我们同处一丛枝丫，只有我们才最了解彼此。好友珏喜欢聆听琅琅壮哉我中国少年的读书声，好友瑜爱听男生结伴走过时打闹的嬉笑、女生讲述的细碎心事，好友珺已经学会跟着旁边音乐楼传出的美妙乐音晃动着身躯打拍子老树稳稳地擎着我们，笑笑说，人们生活中所经历的四个字，我们木棉，也将体会得到。
　　但稚幼的我只咏叹，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凝望远处奔流不息的河流和河边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潮。夜晚的河畔，常有烟花炸响，如旧时的炮火，隆隆。它们虽转瞬即逝，但它们绚烂夺目，更是义无反顾。
　　听尚在低枝处的老叶讲述，也许，我们便是被这震颤之音所唤醒，未有意识却有感知，懵懵懂懂却以强烈而不可阻挡之势，吐露脆生生的鲜红。
　　而见证这一切的老叶，是捱过了残酷严冬的老人。在那一个个籍籍无名阴冷彻骨的夜里，望不见繁星，他们搂紧月光。他们亦年轻过，曾哗哗地随风唱响；他们由绿染黄，与风斡旋，以死换生。来不及讲述完关于我们的故事，来不及挨个道一声告别，他们便匆匆离去。所以，生在枝头的我们是孤独的。成长路上，一路相伴的，至始至终似乎只是棕色树干，从未有过红花绿叶之盛景。
　　老叶不在了，枝干告诉我们，世界上还有同样睿智而更为博大的灿烂阳光，蔚蓝苍穹。在他们的映衬下，生命丰饶，生活如戏，轮番上演。于是，我们如从上向下放的帷幕，用簇新的艳影点燃了这棵树，以望获得阳光的青睐。树木长出锋芒，我们便多了丝红与黑的冷艳。或许我们更像一把燃烧的火炬，昭示着三月的灿烂而势不可挡的春光。我们不断成长，那从树枝与花萼的连结处、从花瓣底部慢慢向上渗出的鲜红色，让我们变得更饱满丰盈。
　　我想，我还有大把时光去思考那四字的含义。毕竟，无人会去撷摘仍挂在枝头的殷红木棉。因为我们总昂着头颅向着远方，太高。刻在我们身上最迷人的地方，是愈生愈烈的激情。可以说，在我们所处的世界里，所经历的生活中，没有一样，是我们所不爱的。
　　包括，那三月里名作惊蛰的雨。
　　乌云不知从哪个方向来，极有耐心地慢慢笼罩我们的视野。我们已辨不清时间，整个世界已暗成墨黑。雷声随乌云赶来，如海面波涛底下更澎湃的暗涌，喑哑低吼。哗！不想再去形容那劲风暴雨，我只想靠着求生的本能攥紧并不粗壮的树干。我仿佛已经随风曳起，我头疼欲裂，摇摇欲坠。雨水迷蒙了双眼，我似乎已昏了过去。
　　我很早便已知晓木棉最终的归宿：不凋零地下落或埋土，腐烂成肥；或被人拾取，晒干，入药。但那都是我们心甘情愿，而非当下，被风逼迫着，被雨裹挟着，不甘地跌落树底。
　　怔忡之中，身下的枝干一把拽住了我。
　　老叶、烟花、河流、阳光、天穹他们倏忽从眼前掠过。我想我该醒了。那四个字，我隐隐似知道却仍无法表达出来的四个字，它真正诠释下的代名词已不重要，它只是代表着我们内心深处美好的生活愿景，是生命历程中的本然之物。只是，我还未经历够罢了。我尝试着吐出疲倦与压抑，以我最有力的姿势立在风中，浸在雨里。我合上眼，思绪却在伴着雷鸣嘶哑着歌唱。
　　睁开眼，便已是天明。有鸟跃枝，有蜂嘬蜜，河畔虹桥隐约，却真实显现。晨光熹微，我披上被雨洗净后更为明艳的绛红舞衣，向周遭万物微一颔首，笑着旋转。风雨不改，初心依旧。我更加热情地享受生活，感知世界，试图参悟透只有我理解的哲理。
　　就像那一日，无需名叫黑白无常的暮春晚风催唤，我冥冥之中便已知是这个时刻。
　　花萼处传来树枝间的丝丝嬗动，顺着看不见的花脉传入我的心内，激起如在水面泛起涟漪的阵阵共鸣。轻轻地抽离生我养我的枝桠，我纵身一跃，蹭过好友的血色罗裙，再望一眼远处依旧安详的河畔。艳阳高照，蔚蓝的天穹下一艘棕红色的船，正轻柔地划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就是这样，很惬意。
　　突如其来而又意料之中的烈风使我不禁闭上双眼，我以我全身心完整而笔直地投向地面。花瓣，花萼，花托，甚至于每一簇花粉，都紧紧相连，如一颗决绝地渴望着陨落的红色流星奔向土地。
　　落地的一瞬，一响厚重踏实的啪声，我毫不拖沓。广场的石板很硬，并不是我想象中入土归根的柔软的感觉。春风后知后觉地拂过，为我悼一曲挽歌。
　　我舒展开花瓣，感受更多的血红色渗入身体并满溢而出的感觉。相信，在我曾经立过的地方，会长出一片鲜绿色的小叶子。
　　我是卓如，一朵骄傲的木棉。
　　我微笑，天空大地，已拥我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