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姻缘树作者夏彦

　　这，是一棵树，同生于山野间的其他树不同，自种下以来它都生活在寺庙的墙院中，又因其年岁悠久，树干粗壮，枝如虬龙，被前来烧香拜佛的人挂上了不少祈愿带，且该庙求姻缘颇灵，往来僧侣香客便将它唤作姻缘树。它历经霜雪万千，听得晨钟暮鼓，又沾染了香火之气，自然是通了些佛意，生了许些灵智，若是祈愿之事简单，它也会施法帮助几分。
　　寺庙坐落于一广阔的湖畔，待到三月春里，大雁飞还，湖中鱼虾结群，水草丰美，湖边柳树成荫，倒也别是一番景致。不知是庙凭湖显，还是湖借庙灵，每年适逢这个时候，湖边总是有着小贩聚集，或是向行人吆喝着自己在大山中寻到的药材，或是兜售香烛及所谓的佛门宝物，亦或是煎煮炸蒸制作出各式小吃美食。
　　湖中才子泛舟，吟诗作对，吸引了不少待字闺中的佳人前来，才子佳人，天地良配，游湖之行，倒也成就了不少良缘，湖便也借树名，唤作姻缘湖。
　　寺庙里的这棵树活了千年，也见过了千千万万个来寺庙求姻缘的人，男女皆有，或是大家闺秀，或是落魄书生；或是青楼倌人，或是乡间俗子；也或是两人私奔至此，在树下许诺海誓山盟，白头偕老；也或是爱人背弃，另寻新欢，来此恳求爱人能回心转意，和睦如初。
　　树正因见了许多所谓的有情之人，也知晓了人间情爱。
　　所谓人世间的情爱，在它看来不过是一人以为拥有，一人以为欢喜，来求姻缘，不过是想抓住对方，以防从自己的身边溜走。
　　说到底，不过是怕自己从此失去，怕自己丢了欢喜。
　　这段日子来的人中，一位女子引起了树的注意。
　　旁人若来祈愿，连续三四日的也是极少，可她数十日来每日皆是如此。
　　树心生好奇，便抖了一片落叶沾到了女子的衣衫上，感知她心中所想。
　　＂灵树，我从小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早是芳心暗许，可那日私下与他坦诚心意，他却言视我如妹，绝无他想，可我心中依旧没有放下他。＂
　　果然世人皆是如此，树心中暗想，又是个希望心上人能倾心自己的人，树不禁对她嗤之以鼻，但又继续＂偷听着＂。
　　＂我知晓他的性格，他既然如此说了，我与他之事便是再无转机，我只希望灵树你能保佑他能寻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姻缘，也希望我能渐渐忘记这段无益于双方的感情＂，女子面容悲伤，但坚毅之色溢于言表，想来也是个坚强之人。
　　树听到这里以后，心生诧异，未想这女子数十日来的祈愿竟是为了心上人的姻缘。
　　女子又在树下伫立良久之后，如往常一样离去。
　　这一晚，树没有进行往日的冥想，而是望着夜色笼罩的姻缘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次日，不出所料，女子又一次来到了树前。
　　这一次，她没有提及那位男子之事，只是讲到今天身边发生的琐事。
　　此后，女子只是时不时来一次，所言之事，无外乎西街头那家烧饼摊的烧饼物美价廉，东街头最近来了个杂耍班子戏法颇多，谁家的女子又与谁家的男子私奔了。每次她说到这些，脸上都浮现着笑容，似乎已然从悲伤中脱离了出来。不过树知道，她只是故意不去想起他，借琐事来回避而已。
　　她的心就像远处的湖，她以为如若无风，湖面自然是不兴波浪，可抑制不住的是心湖中那条游动且晃动起波纹的鱼。
　　后来，她又来了一次，这一次，她看似带着喜悦，说起他已与王掌柜之女定下婚约，那女子端庄贤淑，与他是相互爱慕已久，且女子待她极好，亦如小妹，所以特来感谢灵树赐他良缘。
　　可她眸子里隐隐闪动，树知道，她实在舍不得心中的那条鱼，顺着河流，从湖中游向远方。
　　春去夏至，秋去冬来。 姻缘湖上被飘扬的雪花铺上了一层薄冰，来寺庙烧香的人也似湖面上了无踪迹的大雁，已经没有什么人再来寺庙了，而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名女子了。
　　一日，天气如往常一般泛着凛冽的寒意，女子披着裘衣又来到树下，只是她双眼通红，啜泣连连，＂灵树，他前几日忽生寒疾，这两日已经昏迷不醒，大夫也无能为力，虽然知道你只管姻缘，但事到如今，就算是以我的命抵他的命也好，只求你能救救他。纵使他对我一直无男女之情，可仍是忍不住将他念叨在心中。＂ 说罢，便起身摇摇晃晃着向来时的路走去。
　　望着女子的背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树陷入了沉思之中，一只小野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顺着树干爬到了树枝上，用脚掌拨开身下的雪，然后趴在了树干上。
　　＂你真的要为她去救人性命么？＂野猫冲着树平淡地说道。
　　树不语。
　　野猫见树默不作声，又缓缓说道，＂生死由天，此是万物规律，你也知道，你若救他，定是以己命换他命，以你百年修来的造化，换他区区数十年的延续，值么？且她与你毫无干系，你也没必要为她所救之人而丢了自身性命。＂
　　＂我见过无数个春夏秋冬，见过乌云蔽日，＂树似乎答非所问，＂见过千山覆雪，见过寺庙里一代又一代的主持从小沙弥成为眉须尽白的老僧。可我一直不知道悠久的岁月所给予我的，除了是看到这世间百态，万物轮回，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现在我知道了，人生命短暂，可数十载所诞生的情感比我上百年的还要多，我为树，与其于此地苦苦下扎根上百上千年，不知七情，不明喜怒，不如换他人一生至情至性来得妥当。＂
　　野猫见此，知道再无劝说的余地，便叹了口气，纵身跃下树枝，走向了寺庙深处。
　　次年春，冰雪消融，原本在庙里生长百年的姻缘树竟轰然倒下，可却未伤及一人，更令众僧惊奇的是，倒下的树枝干粗壮，生机旺盛。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之外的某座县城里的一户人家庭院中，一女子正给一棵树苗浇着水，而树上正系着一块红色布条，上面墨迹未干，似乎能隐约看见几个字:姻缘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