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导演跟我聊起广州过去的江湖，那英曾是霍尊父亲的小妹

　　几天前，群里，老阙问：下周一下午三点，永汉电影院看个我参与的院线电影，《散养时代》，看完会有一个与导演精彩的对话（骂），然后吃喝。
　　老阙是广州媒体圈知名人物，摄影、音乐、美食、足球、娱乐，样样精通。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实在没想到，他跨界跨得这么厉害，连电影圈都涉足了。
　　大家很兴奋，纷纷表示，如果老阙演的是男一以下的角色，我们坚决不同意。
　　始建于1927年的永汉电影院，位于广州特别古老的一条路，北京路。刚翻修过，民国风十足。
　　小厅里光线昏暗，坐着十几个戴口罩的人，都是城中娱记。
　　还没问老阙你是怎么参与这部电影的，就见他戴着口罩拿着话筒说，接到有关部门电话，要赶紧去做核酸，就不祸害大家了。说完，就溜了。
　　正主走了，但来都来了，看呗。
　　电影叫《散养时代》，是一部小众的文艺片，描写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江南某个小镇上发生的故事。看完之后，有点小感动小忧伤，以及莫名其妙的惆怅。
　　散场之后，我们直奔旁边的一个粤菜餐厅。大家落座后，寒暄一阵，然后开始切入正题。
　　导演叫王钧，1994年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以后来到广州电视台，曾任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届＂美在花城＂大赛总导演。一度牛得不得了，不到三十岁，就是一个著名大赛的总导演，放在今天可能吗？但在那个年代的广州，很多条条框框都被打破，谁有能力谁上。
　　＂28岁那年我去天津开会，别人都以为我是拎包的。上台讲话时，别人都懵了，北方那些同等地位的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
　　2013年，王钧导演过电影《一路狂奔》，电影里明星云集。对于自己的处女作，他吐了很多槽，尤其对自己更不满意，认为妥协太多。2015年拍的《散养时代》，就是8月20日公映的这部，是他的第二部电影。
　　以前因为工作原因，也看过一些电影的媒体场。大致是这样的：报社娱乐部的同事给票，我看完之后发条微博夸夸电影，然后就没事了。9年前的《黄金大劫案》，宁浩拍的那部，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看媒体场。对于我看不上的电影，我一向不吝啬毒舌。看完《黄金大劫案》后，我实在没忍住，直接在微博开怼。那时，还没微信什么事，是微博的天下。这情商低的令人发指，但谁没年轻过呢。如此不上路的我，居然还有领导欣赏我，让我负责报纸的头版。现在想想，真替领导捏把汗，也亏得当时监管环境还算宽松，报社总算没被我搞到关门。不过，自我辞职之后，据说报社就开始盈利了。这是后话。
　　席间的娱乐记者多是女的，她们连红酒都不大喝，就我和王钧两个大老爷们干的是白酒。
　　开始，我没看得上王钧。我就想看看，把电影拍成这样的人，能吹出什么牛逼。说实话，我对拍不出经典电影的导演，都没啥好感。拍不出《教父》，拍不出《美国往事》，你为啥还不改行啊？
　　后来，随着酒喝得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尖锐。话题逐渐失控，脱离了这部电影本身，而是问出了中国电影为什么这么烂这样的问题。要知道这是电影宣发场合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很默契地不会问类似这样的问题。可能只有我这种风格的自媒体人，才会傻乎乎地问一个文艺片导演各种尖锐的社会问题。我就想知道，一个受制于体制多年的导演，身上到底能榨出多少苦水。
　　王钧讲了很多，现在我记得的，只有一小部分，但也是最深刻的部分。＂很多人都问我们，为什么伊朗、阿富汗那样的环境里，还能拍出震撼人心的电影？我就反问他，你愿意拍完一部电影就进监狱吗？＂王钧承认自己做不到，也没有必要那么挑战底线。
　　在中国拍电影，当然不会进监狱。但是，拍了之后拿不到龙标，投资人受不了。所以，在中国拍电影，就是各种妥协的过程。向出品人妥协，向制片人妥协，当然，最主要的是向有关部门妥协。
　　他问，＂《散养时代》里，有些地方你们是不是觉得有些突兀？比如为什么那个小学老师为什么以那样一种风骚妖娆的形象出现，为什么后来她的感情戏戛然而止？因为XXXX觉得老师不能是那个形象。有些人很愚蠢的，但是偏偏他们就在那个位置上。最后求爷爷告奶奶，才侥幸保住一些镜头。＂
　　＂一开始名字也不叫这个，是叫《嘚瑟》。但是他们说，不行。凭啥连起什么名字都要你管啊？＂
　　他说，每年都有很多让他热血沸腾的题材，觉得值得搬上银幕。但是一想到现实，顿时心灰意冷。
　　这种感受，我们写文章的人，太能理解了。为了不犯忌不被404，有些题材我也是使出了洪荒之力，既要把话说明白，又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挺难的。
　　一部想表现改革开放对小镇各色人等冲击的电影，都受到如此阉割，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做，我真搞不懂有些人，到底是担心啥。
　　《散养时代》拍于六七年前，这期间，电影已经在国际上获奖无数，但就是无法在国内公映。不是这样原因，就是那样原因，这两年又碰上疫情，总之流年不利。
　　王钧本来都死心了，想着算了。但听了老阙的一番话，他又决定重新把片子推向市场。＂要让大雪有痕。＂
　　他也要让投资人少亏点钱，能回收一点是一点。
　　聊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向王钧道歉了。我们价值观相同，是同类人。
　　后来，我们又聊起了我们最爱的广州。这个城市，都是我们心口的朱砂痣。
　　＂2010年，亚运会前，我接受媒体采访。记者问我，广州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这个话题太大了，我说，广州是可以和巴黎相提并论的伟大城市。＂那时，王钧是广州亚运会几个晚会的总导演。
　　王钧认为，一座伟大的城市必须要具备四个标准：淡定的人民、宜人的气候、系统的美食和时尚的引领。
　　＂广州起义之后，街上的血迹冲干净后，广州人民在街边淡定打边炉。攻占巴士底狱之后，第二天，巴黎人民也是冲干净街道，照样喝咖啡。＂一个伟大的城市，必然有一群伟大的人民，对于这点，我非常认同。广州人的这种特质，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淡定的理性中，又有不分高低贵贱的温情。前段时间的疫情，就像无数个大事件中的表现一样，广州人淡定排队，淡定生活，该体谅的体谅，该配合的配合，风轻云淡。
　　广州一年四季都适合户外活动，没有严寒的冬天，巴黎也是如此。＂像冰天雪地的北方城市，冬天连泡个妞都没地方去。＂连泡个妞都处处不方便的城市，还能伟大到哪里去？
　　广州和巴黎，也都有举世闻名的各式美食，这个大家都知道。
　　说到广州的时尚，王钧的话更多了。他顺势透露，他的第三部电影就打算围绕着广州的音乐江湖展开。
　　＂你们知道广州的卜通100吗？＂大家都摇头表示不知。
　　他有点痛心疾首，＂那可是三十年多前中国的音乐圣地啊。＂然后就滔滔不绝给我们讲起了广州音乐江湖的那些事儿。
　　1988年，＂卜通100＂在广州越秀区东山宾馆内开业，众多流行歌手，如毛宁、那英、朱哲琴、林依轮、火风，都是在这里起步，然后走向全国。
　　＂卜通100＂这个名字是台湾著名音乐人侯德健起的，＂卜通＂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卜通100＂意为＂可令人激动，心脏狂跳100下＂。因为这家夜店消费很贵，去的都是最早一批有钱人，有人调侃说：＂进门，卜通一声，100大元没了！＂
　　当年流行一句话，没到过＂卜通100＂的不算到过广州。
　　在＂卜通100＂驻唱的歌手，很多来自东北，如毛宁、那英、李春波、金学峰、艾敬、火风……靠《大花轿》走红的火风，就是前几天被爆锤的霍尊的父亲。那时名不见经传的那英，是火风介绍过来的。后来，那英又带来了金学峰。他们当时都在＂卜通100＂做驻场歌手。
　　1991年，广州著名音乐人陈小奇在＂卜通100＂发掘了毛宁。后来，毛宁重唱了陈小奇写的《涛声依旧》，从此大红大紫。
　　《丹顶鹤的故事》的原唱朱哲琴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大学期间也在＂卜通100＂做过驻唱，当时她主要是唱惠特尼·休斯顿的歌。
　　为配合音乐茶座歌手的发展，广东在全国率先成立了专业唱片公司。太平洋和其后成立的广州新时代影音公司、中唱广州、白天鹅音像出版社并称广州四大唱片公司。
　　其中最成功的，是新时代影音公司，打造出了杨钰莹、毛宁、张咪等知名歌手。
　　中国唱片广州公司，则打造出了《爱情鸟》的林依轮、《快乐老家》陈明和《一封家书》的李春波。
　　那真是广州的黄金时代。
　　我想起了广州的媒体江湖，和广州曾经的音乐江湖何其相似。
　　那个时代流行歌手们的崛起，广东媒体功不可没。
　　羊城晚报的晚会、花地等版面，当时每个月起码有三四篇稿子介绍太平洋的歌手和盒带。上世纪八十年代，广东电视台在每周六开设一档固定节目《太平洋之声》，对太平洋影音公司旗下的歌手和唱片进行推介。广州著名本土电视综艺节目《万紫千红》也是歌星的摇篮，吕念祖、毛宁、杨钰莹等歌手纷纷登上这个舞台＂打歌＂。
　　当年的粤港信息日报，每个月都会出一期《音乐花园》，介绍摇滚乐国外音乐。
　　南方周末一直对流行音乐、摇滚乐有所报道。这家报纸有个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年轻人，更是直接参与了广州的流行音乐，并且把音乐文本提升到一个更高层次。
　　1994年，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的摇滚歌手张萌萌，曾经出过一个专辑《Come On Baby》专辑，其中一首《1969年2月29日》的歌词，就是出自这位年轻报人之手。
　　＂1969年2月29日，我诞生一所国家医院。医院的左边是一座殡仪馆，右边又开了一家像章专卖店。＂可是2月并没有29号，所以这是一个谎言。
　　《美人计》、《刺客列传》、《我的感觉病了》，也是这位年轻人的手笔。几年后，他执笔的那篇新年贺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让很多人义无反顾地投身新闻行业。这个年轻人，叫沈灏。
　　2000年，南方都市报发起创办了＂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在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这时，顶尖的那些音乐人已经陆续离开广州前往北京发展了。
　　若干年后，广州的媒体人也纷纷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往北京上海，和他们捧起的那些音乐人一样。
　　话没说完，酒也没喝完，不知道怎么再继续聊下去。再聊下去，再喝下去，我们可能都要哭了。
　　在幽暗难明的心情中，我们戴上口罩，挥手告别，各自消散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