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辉演的老爸，超越爹味了吗？

　　文丨路西法尔
　　体育和父爱有什么共同点？答案或许是：两者都容易让人受伤。
　　讲述笨拙的父亲与倔强的儿子之间情感冲突的电影：《了不起的老爸》在父亲节前夕上映了，在《光荣的愤怒》《烈日灼心》中饰演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的王砚辉留起了络腮胡子，演起了外表油腻内心细腻的父亲肖大明，而其实已经不算影坛新人的青年演员张宥浩则饰演叛逆不羁的儿子肖尔东。
　　《了不起的老爸》
　　在影片中，肖尔东除了从母亲那里继承了长跑天赋和马拉松梦想之外，还继承了遗传性多发性硬化症，这门罕见的疾病随时都有夺走他视力的可能。因此身为父亲的肖大明早早地便让他「预习」盲人的生活，包括禁止他参加马拉松比赛并强迫他练习自己并不喜欢的钢琴。在肖大明看来，马拉松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将来儿子即使失明了，仍能凭借琴技挣口饭吃。
　　影片的第一幕冲突就在父子为了去器乐考场还是去运动场之间爆发：肖尔东在去往考场的路上跳下车，抄近路一路狂奔赶到体育场，将开出租车的老爸远远地甩在身后。山城重庆为这场较量提供了独特的舞台——水平落差极大的参差地形让追风少年跑赢汽车成为可能。
　　当观众们都为肖尔东及时赶到考场而长出一口气时，肖大明的一招「釜底抽薪」却让人明白什么叫「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儿子的奋力反抗在老爹面前徒劳无功，讲述这种创伤式的经验是大多数父子片的核心。
　　在传统的家庭电影中，母亲往往扮演着拯救者的角色，而父亲则是雷霆莫测般的存在。父亲的权威象征着冷冰冰的现实秩序，他是温暖但不自由的家庭与残酷却自由的外部世界之间的一道高墙。
　　肖母过世后，肖大明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家庭，可是在肖尔东看来，他的一举一动俨然暴君。全片最激烈的父子冲突，莫过于肖尔东被父亲没收了跑鞋之后硬着头皮赤脚参赛，鲜血淋漓的脚掌是父爱所带来的创伤的直观外现。这刺眼的一幕在观众心头挥之不去，犹如多年前目睹哪吒自戕的惨烈。
　　说到父亲对孩子的强迫，就不能不提到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在这部影片中，阿米尔·汗扮演的父亲同样有着不近人情的严苛，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和观众们却能对此报以谅解：在男尊女卑的印度社会，他只能以极端地方式逼迫女儿自立才能使她们不至于沦为家庭的附庸。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人与现实世界遭遇时，创伤性经验总是难免的，然而并非所有的创伤都是坏事：有些伤口愈合之后会长出更强韧的肌体。所谓「成长」正是对于这些伤害的治愈与超越。
　　《摔跤吧！爸爸》
　　治愈伤口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休克治疗」，一种是「保守治疗」。
　　前者就是将伤口扒开，将淋漓的鲜血暴露出来给观众看。如尼古拉斯·雷的《无因的反叛》、马修·卡索维茨的《怒火青春》，针尖对麦芒，直至青春的最后一丝燃质被自身燃起的烈焰焚尽，「休克治疗」才告结束。于是荒谬褪去，日常逻辑回归，就像《发条橙》的结尾，主人公亚历克斯喃呢着「我已经痊愈了」。
　　《发条橙》
　　后者则是大多数温情片的路数：小心翼翼地遮掩起伤口，涂上清凉的药膏，用脉脉温情将其化解。当肖大明选择扮作聋哑人「赵师傅」出现在已经失明的儿子面前时，我们就知道《了不起的老爸》也是选择了「保守治疗」的方式。
　　通过假扮护工，刚愎的父亲重获了一个母职身份得以留在一蹶不振的儿子身边，连他赖以「说话」的发声器发出的都是温柔的女声，因此观众们看到了时常在银幕上目露凶光的王砚辉难得一见的柔情一面，比如他怜爱地为儿子受伤的脚换药的场景，实际上他扮演的其实是一位母亲。
　　王砚辉展示关爱时假借护工的身份，当他偶尔以本来的父职出场时，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继续维持那个强硬粗暴的父亲形象。这种倒错为影片所增添的不仅仅是喜剧效果，更是对于父亲困境的一种提示。
　　在肖尔东失明之前，肖大明不是对儿子没有关爱，倾囊为他购买德国钢琴，在其他出租车司机前自豪地说「老子养他两辈子」都是对儿子的真情流露。但是当他一发现儿子跑步，肖大明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爱从来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
　　「变身」为「赵师傅」之前的肖大名就是这样一个被困在父亲气质里的角色，也就是俗称的「爹味」，他不能容忍儿子有一点点偏离自己为其预设的轨道。
　　这种为父之道当然是不足取的，即便在传统文化里，较为健全的「父道」也会吸收一些阴性气质，以此中和那层「爹味」。朱自清笔下老父蹒跚的背影，是在传统伦理下对父权形象的最大修正。
　　那这部电影是怎么做的呢？先要提示一下，本片的导演周青元是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华人，他对于中国传统家庭关系的理解是非常原汁原味的，也许异国他乡的华人对家族内部的和谐稳定更加重视，他在大马时拍摄《天天好天》《一路有你》时，已经将镜头聚焦于华人家庭内部的两代人之间的关系，拍摄此类亲情题材可谓驾轻就熟。在这两部电影中，最终都是浓浓的家族之爱都将走失的个体召唤来回来。
　　《一路有你》
　　而在本片的后半段，导演的处理瑕瑜互见，他一面不遗余力地煽情，一面却大量留白：本应该最激情碰撞的段落都被跳过去了，我们始终不知道一向固执己见的肖大明在儿子病倒后经历了什么样的反思，才从坚决反对儿子跑马拉松变成了支持儿子跑马拉松，到底是权宜迁就还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补救？而肖尔东揭破父亲伪装身份的那一幕也处理得无比平淡，肖大明并不需要对儿子做更多的解释就已经取得了儿子的谅解。
　　父亲的让步仅止于暂时地「离开」，如果与《摔跤吧！爸爸》相对比，理解来得未免太过突然。父与子的转变都没有铺陈，缺少一场父子二人观念直球较量的重头戏。
　　创伤性的经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不被承认，也就没有办法愈合的伤口。儿子的反抗被解释成追逐梦想的冲动，父亲的专制则可以用无需说出口的道歉来柔化。微笑的、和蔼的却死不认错的爸爸终究还是爸爸，而周青元终究不是李安。
　　这就是本片最大的遗憾，那层「爹味」的确被中和、被去除了，但并非以现代的观念去超越它。它所达成的「父道」，没能在父亲和儿子之间实现人格上的真正平等。
　　就差一点。它差的正是《喜宴》里在喧闹的外表下对传统礼教冷静甚至冷酷的分析和反叛，这个局限性是「保守治疗」的美学追求决定的。
　　这也是豆瓣7分片和9分片之间的一条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