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赵丽蓉，我的过年仪式感

　　春节将至，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些节日气氛，我最近开始按时间顺序给自己播放赵丽蓉小品。于是确认了，好笑不是因为时光滤镜，是真的好笑。有些冷门的细节我已经忘记了，但再看还是笑到喉咙痛。
　　想想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赵丽蓉在2000年就离开了我们，但是＂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却是一种全民共识，每个人听到开头就能条件反射式地唱下去。而今电视台和网综里的＂幽默＂多半是从网络段子里薅出的二手创意，对比之下就更觉得还不如再看一遍赵丽蓉。
　　赵丽蓉是一种天然不做作的好笑，因为她，我们听唐山话都有不一样的感情。
　　她看到扛着摄影机的侯耀文马上就说＂来就来吧还带啥东西＂，顺手要把摄影机拿下来，有误会也有老太太客客气气收礼物的高兴。（《英雄母亲的一天》）
　　《追星族》里她对追星女孩贴海报的一连串点评也很经典：
　　＂这是谁啊怎么挂这么大一个大照片，这在屋里头不瘆得慌？＂
　　＂四大天王？头一王就得说是托塔李天王？＂
　　＂追星族？我知道有壮族苗族维吾尔族，追星族是哪个地区的少数民族啊？＂
　　很难想象别人也能演出这个效果，就像生活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的世界观。她当然有误会，但误会里本身也体现出一种独到的观察。
　　赵丽蓉一生都在舞台上度过，孩提时期抱上戏台演＂彩娃子＂，幼年在侧幕看戏，六岁登台，在评剧表演里赵丽蓉演的最多的是彩旦（丑行的一支），老年时才开始涉足晚会小品表演。她是用最深的功力去演十分钟的幽默，自然耐看。
　　（△年轻时的赵丽蓉）
　　另一方面，赵丽蓉从人格到戏剧风格，始终就保持着很质朴的本色，没有远离过生活，那种底色才成就了她的角色。
　　赵丽蓉的儿子说，母亲居住在大杂院里积攒的生活笑料、听到孩子哼哼的流行歌曲，都被她加到小品里去了。她不仅是表演者，也是观察生活的创作者。
　　赵丽蓉小品最突出的特色是有唱歌跳舞各种才艺表演，她早就是＂唱跳俱佳＂的舞台王者了。
　　1988年赵丽蓉的春晚小品《急诊》不是很出名，是赵丽蓉搭档＂济公＂游本昌，两个人一起演祖辈对于＂独生子＂过度溺爱的社会话题。小品的结尾是赵丽蓉为了让孙子开心就连唱带跳表演《我一见你就笑》，唱腔里融着评剧的曲调，一边跳还带着老年人的身体语言怕闪着腰。
　　这段电视台重播了很多遍，我已经忘了究竟是在多年之后的哪一年看重播记住了这首歌，但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一见你就笑》的原唱是赵丽蓉。
　　大家更熟悉的可能是＂探戈教学＂＂评剧rap＂和各种热门单曲翻唱。
　　1992年春晚小品《妈妈的今天》里，赵丽蓉的的词儿我听一遍就全记住了，集探戈教学和freestyle于一炉。 多年后每次看到电视里有人跳探戈，我都在默念：探戈揍是趟啊趟着走…… 探戈就是趟啊趟着走，
　　三步走啊两啊两回头，
　　五步一下腰，六步一招手，然后你再趟啊趟着走……
　　不少流行歌总是标榜自己会加入传统戏曲元素，1995年赵丽蓉小品《如此包装》里就会了把评剧改成rap再配上劲歌热舞，既不加电音也不用修音。
　　在小品里，巩汉林是这么启发赵丽蓉给评剧做rap改编的： 巩汉林：唱不出来就说！
　　赵丽蓉：我说啥呀？
　　巩汉林：rap！
　　赵丽蓉：啥叫rap？
　　巩汉林：这个节奏就是rap，把那词儿都给我说出来！
　　于是产生了（可能是）我国最早的戏曲mix嘻哈作品： 春季里开花，春季里开花~boom boom 十四五六！
　　六月六我看谷秀，我春打六九头！
　　赵老师时髦的舞步，这定点，这亮相，这balance，天生爱豆没错了。
　　赵老师在小品中还发挥了一段freestyle，节奏感棒棒一听就会还讽刺了娱乐圈包装明星手段拙劣的乱象。 这个包装简直太难受，
　　我张不开嘴，
　　我跟不上溜儿，
　　你说难受不难受，
　　你难受不难——受！
　　《打工奇遇》里的各种唱段和rap对于我们来说更是肌肉记忆，人都能从＂宫廷玉液酒＂唱到＂群英荟萃＂。
　　到了她最后两个春晚小品《功夫令》和《老将出马》更是全靠赵丽蓉各种创意新奇又表演扎实的才艺有了华彩。
　　诚然《心太软》和《中国功夫》本身就足够成功，但赵丽蓉的表演也的确是热门单曲推广大使，能把这些单曲的热度再带出新高度。
　　《老将出马》里赵丽蓉说英文，＂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让我们记到现在，＂正宗的伦敦音＂至今都是社交网络的常用梗。
　　不识字的赵丽蓉竟然能唱出英文的《My heart will go on》，在1999年春节掀起了轰动效应。
　　赵丽蓉几乎每个小品都会融入最最流行的话题和素材。早年在小品《陈年老醋》里就唱过日语歌，舞步也带着和风，和风里又透着评剧味。
　　还有像94年春晚小品《吃饺子》，扣的热点是那几年风靡全国的大专辩论会，全民都沉迷于正方辩友反方辩友你来我往，于是奶奶和孙子也为了过年应该吃饺子和吃窝头在激情辩论。
　　重看赵丽蓉小品之后也想说，创作者们跟热度能不能拿出点诚意。单纯复制网络流行词是不行的，创作关注热门话题没有错，但必须消化一个流行的事物，拿出自己的理解之后的内容。赵丽蓉在小品里追的热点，都是一个前卫老太太在观察世界，因而今天看也妙趣横生、很有价值。
　　《追星族》里奶奶对于追星文化的反应，现在还能做成微博表情包。听孙女把偶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奶奶就顺口接一句＂那他们将来的媳妇也一定很漂亮＂，而追星的孙女拒绝听到偶像会结婚的未来，奶奶发出路人对饭圈的疑问：＂人家爱结婚你急？＂
　　能唱能跳能追流行，看是老太太的＂反差萌＂，让小品里的赵丽蓉分外可爱。更难得的是与这种时髦表演匹配的摩登内核。
　　赵丽蓉最出名的那些小品角色都是开放、积极、向上、享受生活，现在来看，这些角色还是走在时代前面。
　　《妈妈的今天》里，热爱生活的妈妈在用＂少女珍珠霜＂，因此被儿子误解为＂一定在搞黄昏恋才抹少女珍珠霜＂。
　　于是老太太慷慨演讲：＂我不搽少女我搽啥？啥都是少女，少女这个少女那个，我们老太太就不能幸福幸福？现在有多少老年人搽的化妆品，有多少老年人穿的衣服，有多少老年人对这个都有意见？＂ ——在社交网络上还在反复讨论成熟美的当下，看到这段话更想起立鼓掌。
　　儿子以为支持妈妈找老伴已经算是懂事了，而老太太喊出口号，吃好喝好能找老伴不是幸福：＂因为我们还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今年重看这一段，我就想到了那位自驾游的阿姨。不管到多少岁，人都需要自己的精神世界啊。
　　《英雄母亲的一天》看似是老年vs青年，但内里却是真实vs虚伪。不知道摄影机为何物的老太太听到年轻编导的空话套话就想跑。她的朴实是难得的诚恳，一切笑料都体现＂摆拍新闻＂的荒谬。
　　《如此包装》、《打工奇遇》的主题也都类似，老太太可以学rap，可以唱流行歌，新生事物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所谓的新玩法只是弄虚作假的泡沫，那还是算了吧。
　　哪怕到了此刻，这些问题依然存在。流行的热点里，泡沫有多少，剔除了泡沫的本质，真的比过去进步了吗？
　　赵丽蓉演的老太太从不催婚，从不干涉别人的选择，非但不迂腐，反而开明地走在时代前列，坚持着诚实和纯真，比年轻人明白多了。
　　在台上的她看起来挥洒自如，但欢笑背后还是艰辛的付出。
　　《如此包装》精彩的劲歌热舞和freestyle里有一个突发事故，赵丽蓉跳完跪地差点摔跤，晃了一下，是用手撑住的。就失控膝盖猛落地那一下对于老年人来说也相当严重，台上她面不改色继续演出，但下台后膝盖已经肿了。
　　《打工奇遇》最后的高潮段落是赵丽蓉给商家题字告诉他们真正的长久生意之道：＂货真价实。＂
　　在舞台上写字，是赵丽蓉从戏曲桥段里得到的灵感，由她建议加入小品中，不识字的她又为此练字练了三个月。考虑到在舞台上是悬肘写字，所以赵丽蓉练字也是把纸钉在门上练习。
　　（△赵丽蓉儿子保存的练字草稿）
　　赵丽蓉从小浸泡在舞台上下，演过主角，演过闺门旦，走红是站在新凤霞身边演彩旦，知名的角色都是大婶、阮妈、杨母这类。
　　命运让她承受过很多次打击，她经历过两任丈夫去世，也经历过女儿先天残疾和早夭。新凤霞回忆赵丽蓉在第二任丈夫突发心脏病去世时的状态是：＂坚强的丽蓉没有因此消沉，她坚强地唱戏，还唱歌，有谁知道丽蓉在台上带给观众欢笑，却在生活中流了多少眼泪呀！＂
　　（△赵丽蓉和新凤霞）
　　赵丽蓉在60岁以后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事业新高，一个演小品的老太太征服了的全国。此外她还在63岁（1991年）凭《过年》拿到了东京电影节最佳女演员。
　　这样的人生本身就足够女性力量的了：把心碎化作艺术、坚强地为观众奉献，年龄也不是事业的阻碍，反而成就了更广阔丰富的创作空间 。
　　尽管在小品和影视剧行业都有所成就，但赵丽蓉对于评剧的热爱从未减少。她在小品里埋下的那些评剧梗，潜移默化也让我们对经典段落更有了解。
　　（△正宗＂六月六看谷秀＂）
　　重温往昔，也能感到过去小品的精致程度是如今所不能比的。那是文化精英愿意为一个小品不计代价付出心血的创作环境。不但有很多知识分子投入剧本创作，也有赵丽蓉这样的艺术家能为一个小品准备好几个月。
　　《英雄母亲的一天》，12分钟，排了三个月，春节前侯耀文其他演出多，来不了排练，赵丽蓉还会生气。
　　但赵丽蓉对艺术对生活对观众的态度之诚恳，长大后看了还是很感动：＂咱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你把我捧上天去，我也知道我自己吃几碗干饭。＂
　　在健康状况不好的时候，她充满希望地说，希望把身体弄得棒棒的，有好作品要回报观众。
　　所以，她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