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作者 | 张冬方 洋葱一年四季都有,葡萄酒随处可见,羽毛白却不一样,它只出现在秋季的一个短暂时段里,而且每天一个口味,稍纵即逝,就像时光。 初见德国时是个深秋,我和朋友沿着莱茵河自驾,沿途竟然空无一人。我当时的惊诧有点像电影《惊变28天》里男主角醒来后,独自置身空空如也的世界时的样子。慢慢地,我才发现,那不过是德国入秋后的常态。每年的第一场秋雨第一场秋风,忽然间摧毁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和光线,天地昏沉一片。人们生活的重心从室外转入室内,屋子里的暖气开得足足的,壁炉里的火烧得劈里啪啦的,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成为生活的主题。也正是那个秋天,我吃到了东西合璧的咖喱香肠(Currywurst)。那满嘴的余香,让我果断放弃了吃素的考虑。若不能大口吃肉,何以熬过德国阴郁的秋冬?和德国人爱吃肉不同,老太太汉娜洛荷和老伴维耶纳保持平日吃素、周末吃肉的习惯,他们甚至自律到晚餐只吃蔬菜沙拉和水果的地步,每天的午餐是他们的正餐。进入秋季,他们的最爱是南瓜汤。南瓜是秋季的时令菜,老太太会挑好最新鲜的南瓜,切小块,热锅下油,入洋葱,中火,待其成透明色,下南瓜,煎炒至软,用搅拌机搅碎,入椰汁、大葱,小火,至南瓜汤"咕嘟咕嘟"冒泡。南瓜肉的滑腻,椰汁的热带风味,大葱的清脆,一碗入肚,浑身舒畅,可谓秋日萧瑟里的慰藉。 而周末家人聚餐时,必定无肉不欢。汉娜洛荷通常会做肉卷(Rouladen)。她会选购牛后腿偏上部位的肉片,肉片上撒盐、胡椒,抹芥末酱,叮叮咚咚用刀面对肉片一顿拍打。至于肉片里面包什么卷什么,因个人喜好而异。德国人调侃自己对肉的钟爱时,会拿肉卷做例子:"肉里面包的还是肉"。汉娜洛荷会在肉片上撒上瘦中夹肥的熏肉丁、洋葱圈、酸黄瓜条,待肉片如秘笈卷轴般卷起,用小木签固定,热锅,入黄油,下肉卷,煎至微黄,最后将肉卷推进烤箱烤上两个时辰。香气慢慢溢出,钻进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除了肉卷,老太太还会配上酸甜味的紫甘蓝和软糯的土豆丸子(Kartoffelknödel)。这样一顿高碳水加高脂肪下来,大家拖着沉重的胃,跌进沙发里,"一蹶不振"。不过,一个时辰后,摆上餐桌的蛋糕和厨房飘来的咖啡香,一定会重新唤醒他们。小孙子卢卡是个例外,他既不爱吃肉也不爱吃蔬菜,但在蛋糕时间,他开始活跃起来,定会吃下好几块碎屑蛋糕(Streuselkuchen)。 夜色早早地降临,儿子一家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像饱餐后的鳄鱼一样,和老太太老爷子拥抱道别。这就是德国人典型的周日烤肉餐(Sonntagsbraten)。在物质还不丰足的日子,吃肉不是常态。人们在工作日拼命工作,周日则一定要在烤箱里烤上一大块肉。汉娜洛荷来自莱茵兰-普法尔茨的葡萄酒之路一带。二战刚刚结束时,全家九口人挤在法占区一个只有三间屋子的房子里,楼下是一家肉铺。在汉娜洛荷的记忆里,周日时,母亲总是让每个孩子的盘中都有一份裹上干面包屑后煎好的猪排(Schnitzel),即使只是那么一小块。日子一点一点变好,盘中的猪排也一点一点变大。在汉娜洛荷大概四五岁生日的时候,她收到的礼物是来自楼下肉铺的猪肉香肠。这样的生日礼物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直到她成年。那是童年时最幸福的美食记忆。儿孙们听到汉娜洛荷说起这段往事时,已经无法想象。让儿孙们惊讶的不仅仅有汉娜洛荷的香肠,还有维耶纳的巧克力。维耶纳出生在北威州的鲁尔区,二战时,这里是德国军火重镇。为了躲避轰炸,七岁的维耶纳和家人离开家乡,来到南方巴伐利亚州乡下的一家农场,在那里度过了三年童年时光。战争结束那年的一天,刚刚一岁的弟弟赫尔穆特朝路过的美国兵喊"军队!军队!"那位黑人美国兵踩了刹车,朝赫尔穆特张望。小男孩吓得掉头就跑,并在家门槛上摔了个跟头,等他再回头时,美国兵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东西,递给他,说了一句类似于"Hi,boy"的话,就转身离开了。那天,维耶纳第一次尝到了巧克力的味道。战争结束后,父亲来接他们回鲁尔区。当时的农场主人送给了他们35袋土豆。这个数字,维耶纳至今还记得。抵达家乡的那天,亲人们推着二轮推车将土豆运回家。土豆总有吃完的时候。有天,母亲从外头回来后,一直抹眼泪发愁:今天还能用什么来填饱七个孩子的肚子?母亲当时说了一句:"上帝的帮助总会在最紧急的时候到来"(Wo die Not am größten ist, ist Gottes Hilfe am nächsten)。绝望中的人往往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就在那一刻,门铃响了,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不是来自上帝,而是巴伐利亚。里面有面粉、鸡蛋和熏肉。汉娜洛荷和维耶纳经历了战争期间和战后的物质匮乏,也经历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德国的"经济奇迹"。1960年,25岁的维耶纳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汽车,一辆美国车。后来,汉娜洛荷和维耶纳相识相爱,维耶纳是钢铁厂的工人,汉娜洛荷主要在家照看两个儿子。儿子们的童年,已经没有饥饿,没有忧愁。当吃肉成为常态时,健康和节制成为新的主题,于是,盘子中肉的分量又越来越少了。不过,待儿子们搬离父母家后,周日聚餐吃大肉的传统被断断续续地保留下来,只是意在聚,而不仅在吃。汉娜洛荷有时还会做一道孙女丽娜最爱的熏肉豆角(Speckbohnen)。三五根半指长的豆角裹上有肥有瘦的熏肉薄片,热锅拌入黄油,下洋葱,待其成透明状,下熏肉豆角,煎至金黄,即可出锅。豆角的淡,熏肉的肥,豆角的轻,熏肉的厚,丽娜总会发出"嗯~嗯~"满足的声音。在变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人的观念。十多年来,最喜欢吃熏肉豆角的是那位叫丽娜的小女孩。去年,丽娜在她十三岁生日时向所有人宣布,她决定成为一个男孩,改名为汤姆。信天主教的祖母难以想象和理解,怎么孙女突然间变成了孙子。她隐隐担心汤姆会受到排挤,但她尊重他的决定。一年多以来,汉娜洛荷仍然会将孙子错叫成"丽娜"。不变的是,祖母做的熏肉豆角,仍是孙子的最爱。大概三十多年以来,汉娜洛荷还保留了一个入秋吃洋葱饼(Zwiebelkuchen)喝羽毛白(Federweißer)的传统。秋季是收获洋葱的季节,同样也是葡萄熟了的时节。在葡萄酒酿制的过程中,会历经一道工序:新酒(junger Wein),即没有完全发酵的酒,介于葡萄酒和葡萄汁之间。因为发酵,浆液并不清澈,因此它收获了一个浪漫的名字:羽毛白。羽毛白的口味可能更接近葡萄汁,也有可能更接近葡萄酒,取决于新酒所处的发酵阶段。在汉娜洛荷看来,完美的羽毛白应当是甜味、酒味和水果味相均衡,彼此惺惺相惜。现今,洋葱一年四季都有,葡萄酒随处可见,羽毛白却不一样,它只出现在秋季的一个短暂时段里,而且每天一个口味,稍纵即逝,就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