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对咏梅来说,就像置身于大海的中央。 风浪四起,她却在寻找一种平静。 2月的柏林,是烟青色的天。 咏梅一袭黑裙,似女王般,走向红毯。 灯光打在身上。 她却隐隐觉得,自己与影后无缘了。 被通知走红毯,还是在颁奖典礼的前一天。 在此之前,咏梅从未出演过一部电视或者电影的女主角。 《地久天长》,是她的唯一。 盛会现场,搭档王景春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咏梅便彻底失去了期待。 在柏林电影节上,从未出现过一部电影包揽影帝影后的事情。 咏梅不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例外。 直到咏梅二字,出现在大屏幕上。 她仍觉得不真实。那天,她成为了中国内地首位柏林影后。 只剩了一声惊叹,mygod,再也说不出其他了。 银熊杯在手里,被她颤抖地摩挲着。 完全想不到我会拿这个奖。 最后致谢,她紧张到把导演王小帅说成了王小春。 对咏梅来说,配角似乎成为了一种诅咒。 1970年的情人节,蒙古姑娘森吉德玛在呼和浩特出生。 可她的母亲,并未觉得兴奋。 儿子才是主角。 女儿的到来,对这个家庭来说,有也可,无也行,只是多了一张嘴吃饭而已。 过年过节,家里给孩子分礼物。 哥哥永远有两份。咏梅只有一份。 她性格内敛,不外向。 节庆时,蒙古人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唱唱跳跳。 咏梅只愿缩在不起眼的角落。 等到她上场表演,全场鸦雀无声。 她四肢僵硬,口齿笨拙。 下台后,咏梅没听见掌声。 只有一句:我们蒙古人没你这么样的。 巨大的自卑,从那时起包裹着这个小女孩。 唯独在父亲那里,她才被真正看见。 父亲会送她《山口百惠》的画册。 送她《共产党宣言》的誓词。 还告诉咏梅:你要自尊自强,不要被欲望带着跑。 只是,这样的父亲在咏梅小时候就与母亲分开了。 一个是有着纯粹理想的男人。 一个是眼里充满粗粝感的农村妇女。 他们合不来。 而咏梅,也与父亲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分离。后来干脆被妈妈送到了亲戚家寄养。 失去了关爱与认可,她感到,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从此,这个蒙古女孩迫切地想要长大。 1987年,她考上大学。 从呼和浩特跑去了北京。 选择了企业管理的专业。 成为一名公司职员,朝九晚五,稳定,是咏梅对未来的全部畅想。 但命运从不按常理出牌。 大一那年,北京摇滚乐蓬勃发展。 黑豹乐队成立了。 咏梅在身边人的感染下,接触了摇滚乐。 她开始听崔健。 听魔岩三杰。 音乐的生命力震撼着咏梅。 隐忍了十几年,她在奔放的摇滚中找到了释放。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草原上的小草,而是那匹不羁的野马。 90年代的某一天,咏梅坐上了一辆成都开往北京的火车。 一个短发小伙,走到了她的座位面前。 你好。他嗓音纯净。 咏梅抬头。 我是黑豹乐队的键盘手。栾树。 咏梅一直知道,北京有个黑豹乐队。 一群年轻小伙,整天鼓捣着乐器。音乐自由,张扬,充满力量。 二人相谈甚欢。 栾树下车前,问这个文静的姑娘要了BP机号码。 咏梅没想过真会有下次见面。 1991年,黑豹乐队发新歌《Don’tBreakMyHeart》。 导演说,MV要找个漂亮妞来拍。 栾树当即想到了火车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咏梅。 二十出头的姑娘,在视频里,美若天仙。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影视。 除了新奇,咏梅还觉得兴奋。 北京的确是个截然不同的城市。 她渐渐爱上了在机车上飞驰而过的快感,痴迷重金属的不羁表达。 毕业后,她南下去了深圳。 在一家深圳的外贸公司,咏梅过上了自己曾预设好的生活。 朝九晚五,没有波澜。 直到1993年,咏梅再次接到了黑豹乐队的电话。 他们在深圳巡演,邀请她去玩。 那天,演唱会现场座无虚席。 咏梅被震惊了。 和当年初期的黑豹乐队来说,完全是天差地别。 躁动的现场。 疯狂的听众。 这是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生活状态。 在现场,她听到了栾树唱歌。 两年前,他是短头发的帅小伙。 再见面,栾树已有些沧桑。 一头长发,却更有魅力。 回忆起那次重逢,咏梅笑着。 好像一种缘分,在拉扯着我和他,我和摇滚。 栾树带她骑马。 在日月星河中唱歌,跳舞。 亲近着自然,享受着纯粹。 她喜欢栾树的生活方式。 那是另一种自由的、有趣的人生。 从打卡上班,到摇滚乐,咏梅逐渐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咏梅辞掉了深圳的工作,跟随栾树回到了北京。 她的生命,也从那时起,开始有了热望。 咏梅进入演艺圈,是1995年的事情。 她身材高挑。 笑起来有别样风情。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因长得出挑,回头率爆棚。 某次,主持人许戈辉想找个清秀纯净的姑娘。 见了咏梅,便要了过去。 恰好这时候,有人找许戈辉演戏,她瞅了瞅咏梅。 你去吗?我感觉适合你。 那是个小职员的角色。 与咏梅气质相投。 那部电视剧,她一共拍了45天。 片酬1万。 这于她而言,是从未想过的机遇。 表演,好像也没那么难嘛。 咏梅不是科班出身,但悟性高。 一部接着一部,哪怕是小角色,她也演绎得很出色。 1999年《梦开始的地方》。 2000年《非常夏日》。 2002年《乾隆王朝》。 。。。。。。 拍的戏虽多,但仍然没人记得她的名字。 在现场,她没地方换衣服。 没地方吃饭。 因为是配角,她不被任何人尊重。 直到2004年,她出演《中国式离婚》,才终于被人认识。 走在路上,有人大老远地跑过来,抓住她的衣服,说: 啊,我很喜欢你演的电视。 她受宠若惊,完全不敢相信,成千上百的人记住她了。 她开始珍惜这为数不多的被瞩目的时刻。 从小到大,她太想获得尊重了。 如今,她似乎梦想成真。 她的手机每天都能接到不同的电话。 导演邀约。 各种饭局、酒局不断。 可时间越长,她开始变得焦虑。 她意识到一种危险。 因为她感到,此时自己心浮气躁,欲望膨胀。 她想到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 不要被欲望带跑。 为了保持初心,稳住生命的节奏,她激流勇退。 她把手机调成了呼叫转移。 清理掉了一些干扰的声音。 只通过短信跟外界通讯。 想回则回,不想回就装作没看见。 就这样,她以游离的状态,在节奏飞快的演艺圈,呆了十几年。 许戈辉曾说: 你不像这个圈子里的人,有一种独到的气质。 咏梅只是笑笑。 在没有戏拍的日子里,她读书,骑马,做和娱乐无关的事情。 有人说她特立独行。 有人说她像隐士。 她一笑置之,只说: 做好普通人,演好普通人,不去争不去抢,适合你的角色不会错过你的回应。 这是咏梅逐渐建立的人生信条。 2013年,咏梅的母亲去世了。 或许是母女之间的情感太过稀薄,咏梅只觉得有少许失落。 但不久后,咏梅的父亲被检查出癌症晚期。 疾病让这个视咏梅为主角的男人性情大变。 他不再有着清晰的思考能力。 轮椅被别人用了,就会大发雷霆。 一天要抽两包烟。不抽就大喊着会死掉。 那种痛苦和压抑让咏梅生活大乱。 她经常感到情绪崩溃,无法承受。 给他抽就是帮他自杀。不给他抽他比死还难受。 2014年,咏梅的父亲去世。 这对咏梅来说,意味着精神支柱就此坍塌。 她送父亲去了殡仪馆,望着火化的传送带启动。 眼泪似乎被什么东西锤了出来。 那份痛苦实在太重,伤到神。 两年内,父母双双离开。 咏梅一向平稳的生活,失了控。 她不再接戏。 夜里失眠。 白天暴食。 她开始脱发,变胖,脸变形,肩膀全部僵硬。 44岁,她尝到了死亡的残忍。 这样的日子,在她的生命里持续了两三年。 2017年,一个阳光洒在肩头的日子。 咏梅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是否有空看一部剧本? 那是王小帅导演的团队。 咏梅答应了。 拿到剧本后,她心里生出一股激动。 沉寂了近4年的时光。 却还有人愿意找到自己。 打开剧本,她看到了《地久天长》这四个字。 一个下午,她几次情绪不能自拔。 哭着。 流泪着。 哽咽着。 合上剧本地那刻,她像被打通了血脉,整个人活了。 我非常想出演这个角色。 咏梅快速地写好这句话,按下了发送键。 于是,咏梅成为了王丽云。 一个在失独后,学会了与死亡和解的女人。 咏梅并没有孩子。 但她演的失独母亲,却让全世界的观众都心碎。 或许,正是那些生死离别的经历,被她融在了表演中,我们看到了真正的悲伤。 它是克制的。 却暗流汹涌,连崩溃的力气都失去。 2019年,咏梅凭借《地久天长》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女主角。 她从24年的配角,一步步走到了舞台中央,成为国际影后。 同时,她也与过去和解。 与伤痛和解。 她安慰着自己,我们总会以另一种方式,与亲人重逢。 今年,咏梅51岁了。 她虽被封为影后,也仍逃不过一个中年女演员的困境。 她走样的身材,脸上的皱纹都会被拿出来讨论。 大环境下,我们对女演员的追捧标准依然单一。 热衷幼白瘦。 人物角色喜欢傻白甜。 这种偏见令丰富如咏梅的中年女演员,机会欠缺,戏路受限。 曾经,咏梅对市场表示愤怒。 后来,咏梅给出了解决办法面对一切,独善其身。 她正视自己年龄带来的一切。 在拍完宣传照后,她会和工作人员说: 我的图,能不能尽量不修?非修的话,能不能不要把我的皱纹修平了。 她还打趣着说: 皱纹,可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 日益增长的年龄,不再让咏梅感到苦恼。 于她而言,一手的生活经验,是表演创作的源头活水。 毕竟,年龄阅历,阅历故事。 那种从容,来自于骨骼深处,也来自于生命深处。 在接受采访时,咏梅说,从配角到影后,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她仍然有空就去做瑜伽。 有人认出她,她也会高兴,可不喜欢声张。 她随遇而安,享受生活。 感受阳光一寸寸地升,一寸寸地落。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过去那个咏梅。 现在的咏梅,自信,笃定,脸上有江湖,脚底有轻风。 作者:鱼甜